《牡丹亭》第47出 围释

[出队子]（贴扮通事上）一天之下，南北分开两事家。早间放着个蓼儿洼（1），明助着番家打汉家。通事中间，据悉嘴撩牙（2）。事有足诧，理有必然。自家溜金王麾下一名通事便是。好笑，好笑，俺大王助金围宁，攻打淮城。认知北朝暗地差人去到南朝讲话！正是：“暂通禽兽语，终是犬羊心。”（下）

[双劝酒]（净引众上）横江虎牙（3），插天鹰架（4）。擂鼓扬旗，冲车甲马。把座锦城墙、围的阵云花。杜安抚、你有翅难加。自家溜金王。攻打淮城，日久不下。外势虽然虎踞，中心未免狐疑。一来怕南朝大兵兼程策应，二来怕北朝见责委任无功：真个进退两难。待娘娘到来计议。（丑上）“驱兵捉将蚩尢女（5），捏鬼妆神豹子妻（6）。“大王，你可听见大金家有人南朝打话，回到俺营门之外了？（净）有这等事？（老旦扮番将带刀骑马上）

[北夜行船]大北里宣差传站马（7），虎头牌滴溜的分花（8）。（外扮马夫赶上介）滑了，滑了。（老旦）那古里谁家（9）？跑番了拽喇（10）。怎生呵，大营盘没个分花（8）。（外大叫介）溜金爷，北朝天使到来。（下）（净、净作慌介）快叫通事请进。（贴上，接跪介）溜金王患病了。请那颜进（11）。（老旦）可才、可才道句儿克卜喇（12）。（下马，上坐介）都儿都儿。（净问贴介）（怎么说？（贴）恼了。（净丑举手，（老旦做做恼不回介）（指净介）铁力温都答喇（13）。（净问贴介）怎说？（贴）不敢说，要杀了。（净）却怎了？（老旦做看丑笑介）忽伶忽伶。（丑问贴介）（贴）叹娘娘生的妙。（老旦）克老克老。（贴）说走渴了。（老旦手足做忙介）兀该打剌（14）。（贴）叫马乳酒。（老旦）约儿兀只。（贴）要烧羊肉。（净叫介）快取羊肉、乳酒来。（外持酒肉上）（老旦洒酒，取刀割羊肉吃，笑，将羊油手擦胸介）一六兀束的（15）。（贴）不恼了，说有礼体。（老旦作醉介）锁陀八，锁陀八（16）。（贴）说醉了。（老旦作看丑介）倒喇倒喇。（丑笑介）怎说？（贴）要娘娘唱个曲儿。（丑）使得。

[北清江引]呀，哑观间觑着个番答辣，胡芦提笑哈。兀那是都麻（17），请将来岸答。撞门儿一句咬儿只不毛古喇。通事，我斟一杯酒，你送与他。（贴作送酒介）阿阿儿该力。（丑）通事，说甚么？（贴）小的禀娘娘送酒。（丑）着了。（老旦作醉，看丑介）孛知，孛知。（贴）又央娘娘舞一回。（丑）使得，取我梨花枪过来。

[前腔]（持枪舞介）冷梨花点点风儿乔，袅得腰身乍（18）。胡旋儿打一车，花门折一花。把一个睃啜老那颜风势煞（19）。（老旦反背，拍袖笑倒介）忽伶忽伶。（贴扶起老旦介）（老旦摆手倒地介）阿来不来。（贴）这便是唱喏，叫唱一直。（老旦笑点头招丑介）哈散哈散。（贴）要问娘娘。（丑笑介）问什么？（老旦扯丑轻说介）哈散兀该毛克喇，毛克喇。（丑笑问贴介）怎说？（贴作摇头介）问娘娘讨件东西。9丑笑介）讨甚么？（贴）通事不敢说。（老旦笑倒介）古鲁古鲁。（净背叫贴问介）他要娘娘什么东西？古鲁古鲁不住的。（贴）这件东西，是要不得的。便要时，则怕娘娘不舍的。便是娘娘舍的，大王也不拮的。便大王舍的，小的也不舍的。（净）甚东西，直恁舍不的？（贴）他这话到明，哈散兀该毛克喇，要娘娘有毛的所在。（净和恼介）气也，气也。这臊子好大胆（20），快取枪。（净作持花枪赶杀介）（贴扶醉老旦走，老旦提酒壶叫“古鲁古鲁”架住枪介）

[北尾]（净）你那醋葫芦指望把梨花架，臊奴，铁围墙敢靠定你大金家。（搦倒老旦介）则踹着你那几茎儿苫嘴的赤支砂（21），把那燕腥臊的爽子儿生客杀（22）。（丑扯住净，放老旦介）（老旦）曳喇曳喇哈哩。（指净介）力娄吉丁母剌失，力娄吉丁母剌失。（作闪袖走下介）（净）气杀我也。那曳喇哈的什么？（贴）叫引马的去。（净）怎能指着我力娄吉丁母剌失？（贴）这要奏过他主儿，叫人来相杀。（净作恼介）（丑）老大王，你可也当着不着的（23）。（净）啐，着了你那毛克喇哩。（便许他在那里，你却也忒捻酸。（净不语介）正是我一时风火性。大金家得知，这溜金王到有些欠稳。（丑便是番使南朝而回，未必其中有话。（净）娘娘高见何如？（丑）容奴家措思。（内擂鼓介）（贴分报子上）报，报，报！前日放去的秀才，从淮城中单马飞来。道有紧急，投见大王。（丑）恰好，着他进来。

[缕缕金]（末上）无之奈，可如何！书生承将令，强喽罗（24）。（内喊，末惊跌介）一声金炮响，将人跌蹉。可怜、可怜！密札札干戈，其间放着我。（贴唱门介）生员进。（末见介）万死一生生员陈最良百拜大王殿下，娘娘殿下。（净）杜安抚献了城池？（末）城池不为希罕，敬来献一座王位与大王。（净）寡人久已为王了。（末）正是官上加官，职上添职。杜安抚有书呈上。（净看书介）“通家生杜宝顿首李王麾下（25）”。（问末介）秀才，我与杜安抚有何通家？（末）汉朝有个李、杜至交（26），唐朝也有个李、杜契友，因此杜安抚斗胆称个通家。（净）这老儿好意思。书有何言？

[一封书]（读书介）“闻君事外朝，虎狼心，难定交。肯回心圣朝，保宝贵，全忠孝。平梁取采须收好（27），背暗投明带早超（28）。凭陆贾，说庄桥（29）。愿望麾慈即鉴昭（30）。”（笑介）这书劝我降宋，其实难从。“外密启一通，奉呈尊闺夫人。”（笑介）杜安抚也畏敬娘娘哩。（丑）你念我听。（净看书介）“通家生杜宝敛衽志老娘娘帐前（31）。”咳也，杜安抚与娘娘，又通家起来。（末）大王通得去，娘娘也通得去。（净）也通得去。只汉子不该说敛衽。（末）娘娘肯敛衽而朝，安抚敢不敛衽而拜！（丑）说的好。细念我听。（净念书介）“通家生杜宝敛衽杨老娘娘帐前：远闻金朝封贵夫为溜金王，并无封号及于夫人。此何礼也？杜宝久已保奏大宋，敕封夫人为讨金娘娘之职。伏惟桩次鉴纳（32）。不宣（33）。”好也，到先替娘娘讨了恩典哩。（丑）陈秀才，封我讨金娘娘，难道要我征讨大金家不成？9末）受了封诰后，倡娘娘要金子，都来宋朝取用。因此叫做讨金娘娘。（丑）这等是你宋朝美意。（末）不说娘娘，便是卫灵公夫人，也说宋朝之美（34）。（丑）依你说。我冠儿上金子，成色要高。我是带盔儿的娘子（35）。近时人家首饰浑脱，就一个盔儿（36），要你南朝照样打造一付送我。（末）谢承了。（末叩头介）则怕大王、娘娘退悔。（丑）俺语音定了。便写下降表，刘发秀才回奏南朝去。[前腔]（净）归依大宋朝，怕金家成祸苗。（丑）秀才，你担承这遭，要黄金须任讨。（末）大王，你鄱阳湖磬响收心早（37），娘娘，你黑海岸回头星宿高（38）。（合）便休兵，随听招。免的名标在叛贼条。（净）秀才，公馆留饭。星夜草表送行。（举手送末，拜别介）[尾声]（净）咱比李山儿何足道（39），这杨令婆委实高（40）。（末）带了你这一纸降书，管取那赵官家欢笑倒（41）。（末下）（净、丑弗场）（净）娘娘，则为失了一边金，得了两条王。人要一个王不能勾，俺领下两个王号。岂不乐哉！（丑）不要慌，还有第三个王号。（净）什么王号？（丑）叫做齐肩一字王（42）。（净）怎么？（丑）杀哩。（净）随顺他，又杀什么？（丑）你俺两人作这大贼，全仗金达子威势。如今反了面，南朝拿你何难。（净作恼介）哎哟，俺有万夫不当之勇，何惧南朝！（丑）你真是个楚霸王，不到乌江不止（43）。（净）胡说！便作俺做楚霸王，要你做虞美人，定不把赵康王占了你去。（丑）罢，你也做楚霸王不成，奴家的虞美人也做不成。换了题目做。（净）什么题目？（丑）范蠡载西施（44）。（净）五湖在那里？--去作海贼便了。（场面作分付介）众三军，俺已降顺了南朝。暂解淮围，海上伺候去。（众应介）解围了。（内鼓介）船只齐备了，禀大王起行。（众行介）[江头送别]淮扬外，淮扬外，海波摇动。东风劲，东风劲，锦帆吹送。夺取蓬莱为巢洞庭湖，鳌背上立着旗峰。

[前腔]顺天道，顺天道，放些儿闲空。招安后，招安后，再交兵言重。险做了为金家伤炎宋（45）。权袖手，做个混海痴龙。（众）禀大王娘娘，出海了。（净）且下了营，天明进发。

（净）干戈未定各为君，许浑（丑）龙关雌雄势已分。常建（净）独把一麾江海去（46），杜牧（众）莫将弓箭射官军。宝巩

注释：

1、廖儿洼：据元代杂剧，蓼儿洼即梁山泊。后来用作山寨的代称。这里指李全。2、据拨嘴撩牙：播嘴弄牙，挑拨是非。3、虎牙：军旗。原是将军的名号，见《后汉书?铫期传》。4、鹰架：供猎鹰栖止用的木架。5、蚩尢：神话传说中上古时代一个部族的首领。性凶恶，铜头铁额，能兴云作雾。后来为黄帝所诛。见《云笈七几?轩辕本纪》。6、豹子妻：《诚齐乐府?伏义疏财》三折《滚绣球》：“本是个梁山寨生成的豹子妻。”豹子妻原指剧中男扮女装的黑旋风李逵。这里指李全妻。豹子，借来形容凶猛。7、大北里宣差传站马：大北里，指金朝。宣差，差官、使命。这里指番将自己。女真“出使者必带牌，有金、银、木这别。上有女真书‘准敕急达’字及阿骨打花押。宣差者所至视三品，朝旨差者视五品。”。见《说郛》卷四十一范成大《搅辔录》。站马，驿马，一名馆马。8、虎头牌滴溜的分花：虎头牌，当指万户金虎符，金人军队中用来证明长官身份的一种证件。参看前注。滴溜，明滴溜的省词，明晃晃的意思。《盛世新声?中吕粉喋儿》：“怎敢道小觑俺这腰间明滴溜的虎头牌。”9、那古里谁家：那古里，那答儿，那边。谁家，甚么人。10、拽喇：或作曳落河，兵卒。外来语。11、那颜：一作诺颜，蒙古语官工的音译。12、史卜喇：克卜喇及以下所用的个别的外来语，待考。其中可考的拽喇、那颜及以下所注各条并不是女真语。若干词，如“马乳酒”、“妙”、“羊肉”……可以在《辽、金、元三史国语考》查出女真、蒙古语的原文及间译，但和这里的音译不同。这些词儿即使不是女真语的音译，对戏曲也无任何损害，并不妨碍对戏曲的理解。13、铁力温都答喇：杀了。《紫钗记》第二十八出《水底鱼》：“撞的个行家，铁力温都答喇。”在《紫钗记》中应该是吐番语，和这里女真人说的竟然相同。可见这些词句，本来不是正确的音译。14、兀该打剌：兀该打剌及下文约儿兀只，和《诚齐乐府?桃源景》第四折《滚绣球》：“他道是打剌苏兀该呵，约儿兀只。他将那臊羊皮胡乱来遮冷，酸马乳权时且止饿。”用法意义相近。15、一六兀剌：《诚齐乐府?桃源景》第四折《滚绣球》：“我见他亦留兀剌地说体礼，他那里阿来不来的唱一直。”16、锁陀八：没陀八及下文哈散、倒剌、孛知，和《诚齐乐府?桃源景》第四折《倘秀才》：“他道哈撒呵，原来是问你。……他道锁陀八，原来是酒醉矣。他道倒喇是歌一曲，他道孛知是舞一回。“用法意义相近。下文力娄吉丁母剌失也和《桃源景?滚绣雨衣》“得娄吉邻母剌失”音近，但意义不同。17、都麻：《盛世新声?中吕粉蝶儿》：“都嘛呢咬儿只不毛兀剌，你与我请过来。”都嘛，疑是官名；咬儿只不毛兀剌，疑即请过来。18、袅得腰身乍：袅，扭。乍，同诈，俏样儿。《西厢记》三本三折《搅筝琶》：“打扮的身子儿诈。”19、把一个睃啜老那颜风势煞：“唆啜老，当时骂外国人的话。《诚齐乐府?桃景》第四折《滚绣球》：“怎听他睃啜老恁般声气。”风势煞，疯样子。20、臊子：当时对北方少数民族的蔑称。臊，兽肉的腥臭味。21、苫嘴的赤支砂：苫，遮掩。赤支砂，见第二十三出注21。22、爽子儿生客杀：爽子儿，同嗓子儿。客杀，扼杀、掐死。23、当着不着：该做的事不做，不该做的事却做了。这里指李全不该把那颜撵走。24、强喽罗：强作聪明，怪自己多事。喽罗，即偻罗，狡猾的意思。见《鹤林玉露》。25、通家：世交。26、李、杜：指东汉李固、杜乔，两人在朝做官，同心合作；或指东汉李膺、杜密，两人同因当锢之祸被害。见《后汉书》本传。下文唐朝李、杜，指诗人李白、杜甫。27、平梁：可能指王冠，俗称平天冠。28、带早超：疑即及早高升意。29、凭陆贾，说庄桥：陆贾，见第六出注16。庄桥，战国楚庄王的后裔。他率兵为楚国平定今四川西部、云南东部地方。后来归路被秦国切断，自立为滇王。到他的后代，才是顺汉朝。见《史记?西南夷列传》。全句意思说，凭着自己具有和陆贾说服赵佗一样的辩才，去说服那个倔强的庄桥。庄桥，这里喻李全。30、愿望：向慕，犹言恳切地希望。31、敛衽：整理衣襟，古代的一种礼节，后来专用于妇女。32、桩次：对妇女的客气的称呼，书信上用。有如对男子称阁下。33、不宣：犹言不尽，旧时书信结尾的套语。34、宋朝之美：宋公子朝，有美色。见《论语?雍也》。《论语》也提到卫灵公夫人，但与宋朝无关。这里是人名、朝代名双关语。35、带盔儿的娘子：犹如说女将军。36、人空首饰浑脱，就一个盔儿：意思说：我什么首饰都不戴，只戴一个盔儿。人家，指自己。浑脱，也可指为羊毛做的毡帽，见《通鉴》唐中宗神龙三年胡注。37、鄱阳湖磬响：磬响，动法器，表示归心礼佛，这里是说投诚。鄱阳湖，在江西，湖中有石钟山。由钟联想到磬。38、黑海岸回头星宿高：意思说：只要及早回头，重归祖国，你一定会交好运。古代谚语：“若海无边，回头是岸。”星宿高，参看第十一出注八。39、李山儿：元人水浒杂剧中给李逵的称号。40、杨令婆：民间传说中宋代名将杨老令公（业）的夫人佘太郡。此喻李全妻。41、管取那赵官家欢笑倒：管取，一定教。赵官家，赵家皇帝。42、齐肩一字王：唐宋以后皇子封五，以一个字为国名，如齐王；其次，皇子的儿子封王，以二字为国名，如汝南王。这里指平肩一刀，斩首。43、你真是个楚霸王，不到乌江不止：楚霸王项羽兵败，和他的宠姬虞美人诀别，在乌江自刎。见《史记?项羽本纪》。明沈采取这一故事，写作传奇《千金记》中的第三十七出《别姬》，发展成为后来的京剧《霸王别姬》。44、范蠡载西施：春秋时代，越王勾践为吴国所败，退守会稽。历史传说，越王曾令范蠡献美女西施于吴王，吴王大悦，从此，沉湎酒色，朝政尽废。吴亡后，西施复归范蠡，同泛五湖（太湖）而去。，见《越绝书》。明梁辰鱼采取这一故事，写作《浣纱记》传奇。45、炎宋：古代以阴阳五行解释国家兴衰的道理，赵宋以火德王，称火宋，又称炎宋。46、麾：旌旗。杜牧诗：“疑把一麾江海去。”原指赴湖州刺史任。这里借喻挥动旌旗带兵入海。南朝宋颜延之诗：“一麾方出守。”麾，原作指挥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