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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史风云

成就了曹操霸业的那个兄弟

初平元年的春节刚过,喜庆气氛却早早的荡然无存,或者说从来就没有过任何喜庆气氛,新年时人们通常都会有新的希望,但是如今,人们唯一能够肯定的就是希望越大,失望也一定越大。所以,朝廷更换年号的举动丝毫没有除去举国上下的沉寂。

陈留县令张邈激动的捧着一块黄色的绢绸,双手禁不住的颤抖,泪光中闪烁着无比的坚定与兴奋。他狠狠呼出一口气,右手使劲的攥了攥拳头,转过头对身边的一个年轻人说道:“孟德,皇上的诏书要各地官员率兵进京勤王,共讨逆贼董卓。我等皆为大汉子民,为国家社稷自当肝脑涂地!你跟我一起去吧!”

那个称做孟德的年轻人就是曹操,是与张邈同样志同道合的热血青年,有过刺杀当朝相国的极端行为,可惜暗杀失败,一路逃跑回到家乡以后他立刻招兵买马,公然与朝廷唱起了对台戏。这个时候,张邈这个昔日死党毫不犹豫的与曹操站到了同一战线上,让曹操忽然感到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还仍然有残留的温度,大汉帝国还仍然有希望。

风雨飘摇中,大汉帝国迎来了最后的回光返照,与张邈和曹操一样的爱国青年们共同发出了救国的呐喊,在这呐喊声里,由东郡太守桥瑁发出的讨董檄文传遍了苦难的中华大地。当这篇承载着大汉四百年余辉的檄文传到张邈和曹操手里时,他们都哭了,尽管他们都知道这篇檄文不可能是真的,受制于逆贼董卓的年幼皇帝不可能有机会发出这样一篇檄文,但无法形容的悲壮与血气充斥在他们的头脑中。

救国!讨贼!张邈和曹操不停的重复着这两个词。“我们一起去吧!”当张邈激动的看着曹操说这句话时,曹操无比坚定的点了点头。

在张邈与曹操的率先响应下,本来一片死寂的大汉朝突然喧嚣了起来,十八路诸侯一个个奋马扬鞭,纷纷加入到讨董的义军之中,地方武装力量组成了一支规模庞大的勤王队伍,浩浩荡荡的杀向了首都洛阳,目标——逆贼董卓。

义军盟主袁绍是曹操儿时的好朋友,从前也经常和曹操、张邈一起因国势衰退而感到悲伤,血气方刚的袁绍也曾和曹操一样,在朝廷众多大臣面前指责董卓,进而愤然离去,到河北自己组建了一支军队,意图与董卓抗衡。

尽管三个人的关系非常亲密,但袁绍毕竟身世不同,他的祖宗们给他留下的不只是物质财富,更重要的是品牌效应,这个年头,只要一提自己是姓袁的,或者跟姓袁的沾边,那身份一下就得拔高好几个层次。身为袁家长子,袁绍的优越感很强,在曹操和张邈面前,袁绍总是一副哥哥的模样,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带领着两个“弟弟”干出一番大事业,重震汉朝威仪,重塑大汉江山。

盟军起初的进展非常顺利,孙坚不但攻破阳人,杀了董卓的大将华雄,而且还在汜水关打败了号称天下无敌的飞将吕布。董卓闻风而逃,挟持着皇帝和大臣们跑到了长安,可是首都洛阳却在董卓的破坏下成为了一片废墟,一时间朝野哗然。

不过,愿望归愿望,理想归理想,现实自然也归现实。盟军的脆弱在刚刚行进到酸枣时就显现了出来。奋武将军公孙瓒的弟弟公孙越在为袁术卖命打自己人袁绍时,被周昂部队的流箭射死。于是公孙瓒就借此挑起事端,屯军盘河准备大举进攻袁绍给弟弟报仇。此外,兖州刺史刘岱与桥瑁不和,借着盟军合兵一处的机会杀了桥瑁。

这一系列事情的发生让盟主袁绍焦头烂额,在酸枣停止了前进。而张邈与曹操也越来越深刻的感到,盟军破裂的一天就在眼前了。面对这样的局面,曹操心急如焚,他在一次会议上义愤填膺的指责盟军各诸侯说你们持疑不进,让天下人大失所望,我为你们感到羞耻!然而他的羞辱无法成为某些诸侯前进的动力,只有每天与张邈一起在帐篷里买醉。

这里的夜空,名义上应该仍然属于大汉的,无奈星光暗淡,一片肃杀。张邈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目光近似呆滞的说道:“本初似乎有些变了。”“唉……”旁边的曹操长长叹出一口气,摇着头说道:“本初为河北的事情所累,哪还腾的出手来考虑讨董。可恶的袁术和公孙瓒,只顾打自己的小算盘,朝廷的安危在他们眼里根本一文不值,亏他还满口忠义!”

张邈苦涩的笑了笑:“可惜本初的一腔热血就快在这样无止境的你来我往中消磨尽了。”

“是啊。”曹操眼角有些湿润了:“想当年我们纵酒高歌,呼朋唤友,一起为人生苦短而感叹,一起为国家社稷而愤慨。如今,本初的眼神里再也难找到那时的快乐和坚毅了。”曹操说到这里稍做停顿,目光直视张邈郑重的问道:“孟卓,如果本初放弃了信念,你也会放弃吗?”

张邈听了,脸上却没有了凝重,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身为汉人,死为汉鬼,我与孟德不离不弃!”

两个年轻人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重复着誓为汉室忠臣的决心:身为汉人,死为汉鬼,不离不弃!

第二天曹操就带人离开了,他的目的地不是陈留,而是董卓的新据点长安,他要以一己之力挽救大厦将倾的国家。走之前,曹操做了最后一次努力,将形势再次向诸侯们做了剖析,但结果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不过,幸好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还有一个永远在他身边支持他的好兄弟:张邈。因为要继续留意盟军的动向,张邈没有亲自跟随曹操去作战,而是派了自己麾下的得力干将卫兹率兵跟曹操一起去战斗。

这一仗打得很不顺利,年轻的曹操勤王心切,匆忙冒进,结果在荥阳的汴水边上被董卓的将领徐荣击败,曹洪拼死才保护曹操得脱。失败后的曹操满腔怒火,回到酸枣大营将盟军诸侯骂的狗血淋头,接着忿忿的脱离盟军回到了自己的驻地。

一场雷声震天的勤王大潮最终还是没能形成一场将朝廷内外洗刷干净的倾盆大雨,在诸侯们纷纷作鸟兽散以后,名义上的“十八路诸侯”在实质上也已经土崩瓦解了。

酸枣大营内空荡荡的,呼号的风声就像是大汉朝最后的哀怨。该走的都走了,该来的却还没有来……张邈茫然看向远方。

“孟卓,你我相知多少年了?”按剑而立的袁绍拍着张邈的肩膀问道。

“自二十岁游学相识至今,已经快十年了。”

“十年……人生不过五、六个十年而已,可是经过这十年,如今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已经变得越来越模糊了,当初的理想和抱负越来越像遥不可及的玩笑。”袁绍从不毫无目的的惆怅,张邈很清楚这点,而且袁绍最近策划拥立刘虞为帝的事情张邈也了解的清清楚楚,眼前的这个袁绍已经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好兄弟了。

张邈正色危襟,对平静的说道:“我有一个好兄弟叫袁本初,他是和我一样的爱国青年,在党锢之祸殃及国家时,他首先站出来反对宦官,并且把肃清朝政的计划亲自实施,救国家于危难之中。在逆贼董卓犯上作乱意图篡逆时,他敢于在朝堂之上直言不讳,痛斥反臣。可是如今我怎么也找不到这位好兄弟了。”

袁绍听了这些,脸色稍稍起了一些变化。张邈继续说道:“眼前出现了一个跟我那位兄弟同名同姓同字的人,可是他不是我的兄弟,因为他心中没有他的国家,他的心中没有忠诚和理想,他与这十八路溃散的乌合之众一样为了一己之私而来,同样也即将要为一己之私而去,他要做的就是抢钱、抢粮、抢地盘,在大汉朝这间着了火的宝库里打打劫,或者……干脆自己做这间宝库的主人。”说到最后一句时张邈停顿了一下,他看了看袁绍的脸,有一些阴沉。

“孟卓不觉得这样妄自揣摩别人的意图有些过分吗?”张邈听出来袁绍是在强忍着自己的怒气,以袁绍的身份和性格,不会容忍别人那样评价自己,他现在已经变了,即便是从前的兄弟他也不会容忍太久。

但张邈不准备放弃,他哈哈大笑:“过分?一个抛弃了养育自己的国家的人也识‘过分’二字吗?一个出卖灵魂意图篡逆的人也配讲出‘过分’二字吗?刘幽州乃帝室之胄,却被你逼的准备远避匈奴,这是你所信奉的人臣之礼吗?汝之所为何止过分!可谓不忠无信,可恨可耻!”

说罢,张邈回身大踏步走开,留下了袁绍在背后的大声漫骂,张邈的心中很痛苦,一个兄弟,就这样没了。“再见,本初。”张邈喃喃的念道。

…………

初平二年的秋天,袁绍用之前他所不齿的阴谋手段夺取了冀州。成为河北地区的一大豪强,而他与公孙瓒的争斗才刚刚开始。

“本初……”曹操在自己的帐篷里自言自语:“他已经变的如此急功近利了。”曹操正在与黄巾余党白绕对峙在濮阳城下,战争才刚刚开始,曹操的军队所向披靡,已经胜了很多场。就在曹操想方设法攻破城池时,袁绍的一纸书信让他突然感觉束手无策。信的内容很简单:杀张邈。

荥阳之败的教训时刻提醒着曹操凡事必须考虑周密,否则更大的失败,甚至死亡都可能随时找上门来,那时自己的理想也会随之化为泡影。曹操就是保持着这种舍我其谁的使命感和责任感。

对曹操而言,现在的袁绍已经不是照在头顶上那盏又大又亮的明灯,而是压在头顶上的一座又大又沉大山,从前的袁绍和曹操不但意气相投,而且借助袁绍家族的名声,曹操能够很好的完成从宦官后代到知识分子的转变。可是他并没有想到,在他发生变化的同时,袁绍也在变,从一个保家卫国的热血青年变成了一个惟利是图的大军阀,而且在袁绍的意识里,曹操就是自己的一个属下,对曹操下命令就有如指挥自己的一只臂膀一样简单和可靠。

可是袁绍给曹操的这个难题真够难的,杀自己生死患难的好兄弟去迎合袁绍?还是拒绝干这种无耻勾当而把兄弟情谊进行到底?曹操进行了深刻的思考,拒绝袁绍的指挥显然相当不明智,失去这个强有力的盟友只会让曹操陷入兖州地区的四面包围之中,不会再有任何援军,稍一失误就将全局退败,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失败就意味着理想的破灭,这对曹操来说是致命的。然而杀兄弟就不致命吗?当然不是,连兄弟都忍心杀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杀张邈无疑是给世人发出一个信号:曹操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杀一个人同样不需要理由。

帐篷的门帘被打开,夏侯渊走进来抱拳道:“曹将军,细作已经发出信号,城门马上打开了。”

“好!通知各营,准备攻城!”曹操清理了思绪,立刻投入到紧张的战斗中。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濮阳城头出现了点点火光,那正是曹军细作事先约定好的信号。看来城门已经打开了,曹操深吸一口气,从随从手里拿过长槊,高喊道:“勇士们!精忠报国!歼灭叛党!随我杀————!”一提缰绳,坐下宝马绝影猛的窜了出去,身后数万士兵轰的爆发出撼动天地的呐喊声,濮阳城似乎瞬间崩溃,随着黑压压的曹军士兵不断涌入内城,炽热的战斗很快就结束了。

张邈风尘仆仆的进入了郡守府,高声笑道:“孟德,打的好啊,干净利落,杀敌卫国,痛快痛快!”

见到张邈走进来,曹操赶紧迎过去说道:“孟卓辛苦了!平定了这东郡,我们在兖州可算是站住脚了!本初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话音还未落,曹操就意识到那个困扰自己的最严重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厅中,夏侯渊、曹仁、曹洪等人高声齐呼:“曹将军必胜!曹将军必胜!”在他们的带领下,屋外的曹军士兵也附和起来,群情激昂中,曹仁跪倒在地:“曹将军,我等愿听从您的驱策,我军必定无往不利,百战不殆,扫平乱党,重振国威!”曹操听了忽然觉得人生其实也很美好,有一帮愿意为自己拼命的兄弟又何其幸运?看着张邈满是灰尘的脸,曹操眼眶湿润了。他拍了拍张邈的肩膀,把他叫进了内室,然后从衣服里拿出了那块袁绍发来的绢绸,递给了张邈。

读过之后张邈并不觉惊骇,他笑了笑:原来兄弟真的也不可靠。

曹操根本没打算让张邈看出自己犹豫了,立刻在绢绸的背面写下了两行字:"孟卓,亲友也,是非当容之。今天下未定,不宜自相危也。"随后便让人随同俘虏的白绕一起送往正在邺城对抗于毒的袁绍前线。

张邈一个字都没说,但他的表情明白无误的告诉曹操他永远记得那句誓言:生为汉人,死为汉鬼,不离不弃!

一支由曹操和张邈率领的军队开始横扫中原,赶走于毒,击败袁术,三十万黄巾余党带着一百万百姓不久归降,英雄豪杰纷纷来投,兖州和豫州刮起了一场曹家军的风暴。从这一刻开始,历史的车轮隆隆响起,加快了前进的速度,战乱使硝烟和尘土到处弥漫,让人们无处躲藏。理性与高雅此时已经化为乌有,只有以暴制暴,让鲜血终止于鲜血,让死亡终止于死亡,一切回到原点,才会出现新生命的种子。

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最重要的无疑是董卓死了,据说司徒王允用一个婢女挑拨了董卓和吕布,结果吕布和其他大臣一起密谋成功暗杀了董卓。本来人们以为朝廷会因此而安静下来,但是谁也没想到,一时间掌握了朝廷权柄的王允和吕布昏了头,拒绝赦免董卓西凉旧部诸将的罪。无奈之中,以李傕郭汜为首的西凉军在一个叫做贾诩的谋士策划下,一举打败吕布,杀死王允,于是大汉朝刚刚获救不久又再次落入了魔爪,名满天下的飞将不得不从都城逃走,到处寄人篱下,惶惶有如丧家之犬。时间便在这样的混乱中,静静走到了初平的第四个年头。

…………

曹操一下子感到呼吸很困难,他眼睛红肿,双手青筋暴起,狠狠抓着眼前的一根竹简。那是一封加急快报,上面带着令曹操气冲斗虚的噩耗——曹嵩死了。几年以前,为了“惩罚”胆敢意图暗杀自己并且纠集十八路诸侯对自己发动攻势的曹操,董卓以皇帝的名义命令徐州刺史陶谦处死了他的父亲。陶刺史是个一意迎合“朝廷”的人,对于董太师的命令自然毫不保留的坚决执行,尽管董卓已经伏诛,陶谦却仍然不辱使命,经过一年多的追捕终于完成了他的任务。

父亲的惨遭横祸让曹操暴走了,他的头脑里只剩下了一个字:杀!

没有片刻思索,曹操近乎歇斯底里的下令:点起全部兵马披麻戴孝立刻起程,兵发徐州,先锋队竖起“报仇雪恨”的大旗,所过之地,人畜不留!

张邈急忙上前劝阻:“孟德,冷静点!人民是无辜的,不能妄杀啊!”

曹操瞪着血红的眼睛看了看张邈,面目狰狞的回道:“就算担负天下人的骂名我也要血洗徐州!”

月黑风高杀人夜,这天晚上的月亮非常黑,风也非常高。

曹操用拳头轻轻捶了捶曹昂的胸口,悲伤的眼神中略带欣慰,他缓缓说道:“子脩,你已经成人了,需要承担起男人该承担的责任了。”

曹昂扬起青涩俊秀的脸旁,双手抱拳道:“儿愿跟随父亲杀进徐州,尽屠贼寇,为爷爷雪恨!”说着,曹昂的眼角很快湿润了。

曹操露出了一丝微笑,摇着头说道:“你的责任不在战场上,保护身边的人同样是一个艰巨的责任。”曹操回过头看看了身后一直在偷偷哭泣的夫人丁氏,然后继续说道:“陶谦老贼勾结董卓,实力不可小视,我此次出征胜负难料。万一……”没等曹操说完,丁氏再也控制不住,一下扑到曹操身上哭着说:“孟德不要这样说,你一定会平安回来的,一定会平安回来的。”曹昂也流着泪说道:“父亲,您一定能够杀尽徐州狗,为爷爷报仇!”曹操紧了紧眉头,继续说道:“万一我不能回来,子脩你一定要照顾好妈妈。虽然你不是她亲生,但是做人要识根本,你要知道是谁把你一点点养大的。”

曹昂泪流满面,早已无法言语。曹操强忍着眼中噙着的泪水,深沉而威严的说道:“子脩,男人不能流泪!你不要哭了,记住我下面说的话!”

曹昂伸手抹了一把眼泪,只听曹操一字一字的说道:“孟卓叔叔是唯一可信赖的人,如果我回不来,你就带家人去投靠他。记住了吗?”曹昂用力点了点头,表情秩嫩中更多的是如父亲般的坚定。

“孟卓啊……”曹操心里暗自慨叹:“不屠城?你又怎知我丧父之痛?可是无论如何,你都是我曹操唯一的兄弟。我不让你上战场,因为你的身躯过于柔弱,我怕失去你。如果这次我回不来,那就等下辈子再续前缘。”

…………

一场血雨腥风无情的肆虐了徐州,鲜血染红了天空,泪水湿润了大地,恐惧占据了心灵,这是一场双输的战争,没有人在这场战争中获得快感,陶谦为失败而惶恐,曹操为丧父而悲伤,人民则为此付出了无数生命。当目睹太多逝去而变得麻木时,又与死亡有什么分别?

这场仗并不像曹操预想的那样悲观,反而再次印证了哀兵必胜这个道理。训练有素而且战场经验丰富的曹军士兵对徐州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扫荡,杀红了眼的曹操则对落入自己手中的徐州人进行了最残酷的折磨,从而彻底摧毁了徐州士兵抵抗的意志,而在此之前,丹阳士兵是以骁勇善战闻名天下的。摧残一直持续了三个月,在这三个月里,徐州有了另一个名字——地狱。

吃光了最后一粒库存粮食后,曹操带着他的三万个屠夫踏上归途。奇怪的是曹操丝毫没有报仇后的快感,他感到很疲惫,沮丧和阴霾时刻都笼罩着他的心头。已经一连走了两天,碰到的只有死尸,空气中全是腐烂的气息。曹操呼了两口气,血红的眼睛一阵阵发酸,但却逐渐变的清澈了,眼前的事物也变的清晰了。

这不知是什么时候曹军屠杀过的一个村庄,曹操怎么也想不起来了,遍地都是尸体和干涸了的黑褐色的血渍。曹操使劲睁了睁眼睛,看到前面有一个尸体居然在微微颤抖!惊骇之下,曹操大声呼叫:“来人!来人!有鬼!”他身旁的数个士兵急忙顺着他指的方向奔了过去,翻开尸体,众人惊呆了,那个尸体下面居然是个刚满周岁的孩子!只见那个孩子拖着虚弱的身子,见了尸体的脸立刻号啕大哭起来,大喊:“爹爹~爹爹~爹爹~”

曹操见了一时愣在马背上:很明显,这个孩子的父亲在临死之际用身体护住了他。“爹爹……”曹操自言自语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爹爹”这个称呼便从曹操的嘴上消失了,凡事要行礼,出口要尊称,“爹爹”这个曾经无限亲昵的人变成了冷漠和严厉多过慈祥的“父亲”。曹操不知不觉陷入了甜蜜的回忆……“阿瞒,阿瞒……”曹操耳边响起了父亲的呼喊声:“阿瞒,你病了?”父亲温暖的大手抚摩着曹操,焦急而爱惜。“我好好的啊。”曹操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夏天,不禁回答“父亲”的问话,并且似乎感受到了父亲双手传递过来的温度。“刚才你叔叔说你倒在地上浑身颤抖。”父亲的语气仍然很紧张。“叔叔?他总是不喜欢我,当然咒我得病了。”曹操继续自言自语着,嘴角还带着狡诘的笑。

“爹爹……”曹操念叨着,眼泪不由自主流了出来。“我的爹爹没有了,杀掉别人的爹爹能换回他吗?能吗?”曹操仰天长啸,他身边的士兵都默默注视着他发泄心中的悲痛。只有一个年轻的士子策马来到曹操身前,轻声说道:“曹太守,爹爹只有一个,令尊再也回不来,就如同这个孩子的爹爹再也回不来一样。”曹操并没有去看他,却忽然问道:“奉孝,我是真的做错了吗?”年轻的士子正是曹操的首席谋士郭嘉

“这世界没有绝对的是和非,只有绝对的利和益。”郭嘉语调平缓,但他说话时似乎总能让人感到一股透心的凉气。“只要有利,做什么都是对的,只要有弊,做什么都是错的。”郭嘉面无表情,目光深邃的看着地上哭喊的孩子,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利益?”曹操默默重复了一遍。没错,随着国家权威的丧失,道德也在消亡,每个人都变的冰凉冰凉的,人间失去了温度,只有利益在驱使一切。曹操忽然感到无比渺小,大汉还有希望吗?自己真的有力量去改变这一切?

“孟德……”张邈浑厚的声音响起:“生为汉臣,死为汉鬼,不离不弃。”

是的,不能放弃,利益不可能主宰一切,还会有很多东西像我也孟卓的情谊一样,任何东西都无法撼动的!

曹操露出了一丝自信的微笑:“奉孝,我相信利益并不是全部。”

“那么您从这次血洗徐州百姓的行为中获得了什么呢?”郭嘉依旧平静的问道:“报仇之后的快感?赖以生存的粮食?战场必需的军资?服从管理的臣民?军事作战的要地?战略盟友的支持?内部矛盾的转移?”郭嘉每说出一样,曹操的心情就更沉痛。“没有,所有这些您都没得到。太守大人,如果您能获得其中任何一样利益,屠杀百姓都不是完全不能做的。这都是利益所驱使。”

曹操沉默了很久,一直盯着那个仍在尸体身上哭喊的孩子,然后缓缓说道:“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为了利益。”

郭嘉不再说了,他清楚曹操心中已经完全意识到屠杀徐州百姓的错误,然而他不是因为什么都得不到,而是因为那个孩子对他产生了触动,同样失去了父亲,婴儿什么都做不了,曹操更没有理由去屠杀其他无辜人的父亲去让自己得到心灵的慰藉,何况他根本也没有得到慰藉。

郭嘉再不多说什么,拨马离开。

天边的云彩通红通红的,看上去如血般可怖。“再不能烂杀无辜了。”曹操心中暗自发誓。

…………

徐州的捷报并没有使曹操的治所东武阳热闹起来,老百姓几乎是饿着肚子来供给前线的将士作战,听说太守大人班师了,人们都松了一口气,再打下去就真的要再人吃人了。

傍晚时分,曹军静悄悄的来到了东武阳的东门前,列队迎接的有驻防将军夏侯惇、政务全权负责人荀彧程昱等。众人默然相对,不知应该道贺还是慰问,出征将士继续行进,默默回到了阔别三个月的家。

曹操在人群中看到了他的兄弟,他安静的站在迎接队伍中,兴奋中夹杂着无奈,两难的选择中被痛苦死死缠绕着。

曹操下了马,径直走到张邈身前,很多种感情交织着,战场上的厮杀仍然让他心有余悸,父亲已经去了,在这冰冷世界中,唯一能够依靠的人也只有这个从来都会支持自己的兄弟。

三个月来用冷酷支撑起来的坚强在平静以后迅速崩塌了,孤独与无助,弱小与失落,无法改变的现实让曹操再也坚持不住,扶着张邈的肩头,号啕痛哭。而在张邈心中是同样的痛苦和挣扎,孤独与无助,弱小与失落,而他无法改变的是曹操。

屠杀时的曹操是那样冷血,无论怎样也无法在张邈脑中形成一个跟从前一模一样的面孔。三个月里,张邈无数次的问自己:杀人对于孟德来说真的如此简易吗?一个胸怀天下、心忧黎民的孟德会对无辜百姓砍下屠刀?

困惑的杀伤力是无穷的,再次见到曹操时,张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中有好多疑问,但他不敢问,却不知害怕什么,三个月内胸口积攒的郁闷随着曹操的哀号迸发而出,张邈紧握着曹操的手,也放声大哭起来。

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了,只剩下兄弟二人的哭声,在场的所有人为之动容,却不知道兄弟二人哭的原由各不相同。角落里,谋士陈宫表情严峻,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孟德……”过了良久,张邈逐渐停止了流泪:“任何东西都无法把你击倒的,不是么?何况……”张邈稍做停顿,犹豫着说道:“何况你已经杀了数万无辜人报仇,和那些失去家人的人相比,孟德的哭似乎少些道理……”

曹操的哭声噶然而止,他缓缓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狰狞恐怖。但他什么话都没有说,转身上了马,狂奔进城。

“少些道理、少些道理……”曹操自言自语:“被害的不是你的父亲。”

…………

他们说:在面临选择时,人是最脆弱的。

他们又说:在面临选择时却发现没有选项,人是最绝望的。

陈宫从席上悠的站起,绷着脸说道:“孟卓乃天下名士,海内所景仰,应该知道这其中的利害。”他故意压低声音看着张邈:“我知你与孟德感情甚笃,但我也与他羁绊颇深。只是他与从前不太一样,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张邈不做回答,全神贯注的盯着手上的书,把陈宫当作空气。

“孟卓是否知道……”陈宫长叹一口气:“昨天孟德处死了边让。”

“什么?”张邈忽的站起,手中的书掉在了地上。

边让,一个天下大部分人听了都会竖大拇指的名字,至少在兖州,这个名字是当仁不让第一响亮的。学究之泰斗的蔡邕蔡大师对边让褒奖有嘉,称他是“心通性达,口辩辞长。非礼不动,非法不言”,在众多大师的提携下,边让名燥一时,俨然成了学术上的新星,名士中的新袖。

不过这位天下名士似乎天生就跟曹操有仇,空闲时以笔做刀,对曹操进行了疯狂的口诛笔伐。由于卧病在床,张邈好多天都没有处理政事,之前他曾经力劝曹操不要杀边让。作为边让的老乡和父母官,张邈曾多次拜访过这位清流派名士,非常敬重他的学士风范和名家气度,在张邈眼中,像边让这种受到各地士人追捧的学究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即便被他批评几句,也能从中获得很多知识,曹操不但不应该杀他,反而应该感谢边让使自己获得了进步。

可惜张邈是张邈,曹操是曹操,再亲密也不可能成为同一个人。对于边让辱及自己的祖先,曹操丝毫没有讨价还价,不顾荀彧等重臣的强烈反对,砍掉了全民偶像一家人的脑袋,血淋淋的挂上了东门,用最残酷的手段惩罚了自己领地内不服自己统治的家族。

愣了好半天,张邈才回过神来,他真正意识到,曹操要对付的还远远不只是边让。张邈太了解曹操了,他不是一个不能容人的人,曹操的气度根本不是一个边让可以挑衅的,曹操杀边让有他深远的含义。

“张公。”陈宫见张邈思考了半天,张嘴说道:“边文礼在兖州可谓数一数二的大人物,边家更是首屈一指的大家族,曹阿瞒无视议论,妄杀天下大才,又与董卓何异?何况逆贼董卓尚且敬重蔡中郎(蔡邕),他曹操又有什么资格杀害知名之士?”偷眼看了看张邈之后,陈宫继续:“张公应该知道,曹操最听信郭奉孝的话,他曾献佞言道:‘天下事只有利益,没有对错。凡事有利就是对,有弊就是错。’这次杀边让,我看曹操的油水可捞的够足啊。边家人丁兴旺,钱粮无数,富可敌国,眼下可都改姓曹了。”

“不要胡说!孟德岂是贪财之辈!”张邈下意识的反驳。

陈宫摇摇头:“张公差矣。曹操并不是贪财之人,但俗话说狗急跳墙,形势所迫之下,他未必就想不起杀人越货的勾当。徐州之征,曹操把自己手中的钱财粮草都花了个窑尽,自己吃不吃的饱不要紧,士兵吃不饱可就容易闹兵变啊!那时兖州分崩离析,各作鸟兽之散,曹操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张邈点头接道:“我知孟德必有不得已……”稍加思索又道:“但是,即便如此,也不能烂杀无辜,用国家栋梁的命换取自己的衣食无忧!”

陈宫连忙接口:“兖州之士人人思逃,都怕成为第二个边让。张公您乃当世之豪杰,难道忍心眼看着家国亡散,百姓荼毒?”见张邈低头不语,陈宫的语调更加激昂:“天下人看重张孟卓,以公血气方刚,赤胆忠心,为国为民。如今为一己之情谊,弃一州之百姓,恐失天下大望,难为大丈夫!”

“为百姓,反孟德?”张邈瞳孔放大,陷入了痛苦的抉择中。面临选择时,张邈的脆弱完全暴露了出来,或许也不能说是脆弱,没有人能在面对这种选择时仍然谈笑自若。

陈宫重新回到位子上,低声说道:“吕温侯武勇冠绝天下,诛除逆贼董卓,乃是朝廷社稷的大功臣,如今遭董贼余党骚扰,却遍投天下而不得留。若张公能与温侯联手,率兖州之士共讨曹操,那真是我兖州百姓之福,我汉家社稷之福!张公切不可为小义而失大义啊!”说罢陈宫一下拜倒在地。

张邈眼看着陈宫,很久都没有说话,一边是兄弟,一边是理想,当初兄弟和理想在一条路上时多么快乐,如今兄弟和理想分道扬镳了,自己要跟着哪个走呢?

不错,就像陈宫说的那样,曹操变了,变的实际了。也许他不会喜欢干杀人越货这种事情,但是当情况逼迫他去干这些事情的时候,曹操会毫不犹豫的痛下杀手,这就是曹操,张邈了解的很。而且边让也不会是第一个,曹操的目标不只是边家,兖州的名门望族都将成为曹操案板上的鱼俎,到最后,就将轮到陈宫了,也许……也许还会有一天轮到自己……陈宫口舌如簧,却掩饰不住他惧怕曹操杀自己的私心,但是他的借口却一点也不错,曹操这样干要失天下人心的,要葬送国家前途的!

理想!张邈一生要为之奋斗的东西,曾经以生命为赌注,不许任何人玷污的东西,哪怕是兄弟!

张邈咬咬牙,扶起还仍然拜倒在地的陈宫……

…………

初平,一个并不太平的年号历经四个无比混乱的寒暑之后逐渐离人们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兴平”。对于大汉的朝廷和臣民来说,和平似乎成了一个难以企及的梦想和奢望,无论多努力去追求,结果却总是相反的。“兴平……”还未成年的汉献帝刘协已经品尝他这个年龄不应品尝的太多酸苦,他神色暗淡,呆呆的念着刚刚定下来的新年号。“还会太平吗?”没有人知道确切的答案。

距离京师长安3000里之外的徐州剡县,凶猛的战火卷土重来,还没有从上次扫荡中镇定下来的徐州军民再次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一个恐怖的名字凶神恶刹般灌入他们的耳朵:曹操!

曹操又来了,迅急勇猛的曹军再度攻入陶谦领土的腹地,不但攻陷重镇下邳,还进一步把陶谦的剩余部队围困在州牧治所剡县。此时此刻,陶谦那张如朽木一样干枯的老脸上再没有了从前的从容镇定和潇洒自如,甚至连那一点点他引以为傲的狡猾都丧失了。失败对陶谦来说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曹操残忍的折磨和虐待,他会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让陶谦哀求一死。想着想着,陶谦不觉汗如雨下。“要挺住!”陶谦脑子里不停的转着:“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只要能活动的,全都编入城防部队!”

“可是……州牧大人……”听着陶谦的安排,孙乾不禁踌躇:“如此一来,即便能够击退曹兵,日后徐州也将大乱啊。”孙乾和陶谦一样是个不懂军事的人,还在存着侥幸心理,他并不知道,用百姓匆忙间组织起来的队伍根本没有打败强大曹军的可能。

“不管那么多了,一定要挺到刘备孔融的援军。”陶谦似乎有点头晕脑胀,因为孔融并没有答应要派出援军,至于刘备的部队,甚至少的可以忽略不计。

城外,千军万马严阵以待,曹操一身戎装,杀气逼人。一年了,这个十恶不赦的大仇人又多活了一年。一年来,曹操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报仇,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他用尽了各种办法积攒粮草,摆平各种势力,所有一切就是为了报仇。只是这次不一样了,因为曹操没有再搞大屠杀,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陶谦。

天上乌云密布,远处轰隆的雷声渐渐响亮了起来。只要再进攻一次,曹操自信的微笑着,小小的剡县绝对抵挡不住曹操军队再一次强悍的攻击。仇人就在眼前,曹操缓缓举起手,攻城部队的士兵紧张的盯着他,紧紧握住了手中的武器,只等他一声令下。

头顶一声震人心魄的炸雷让曹操打了一个哆嗦,身后匆忙跑过来数名士兵,带着一名斥候,那斥候像是被恶鬼追赶一样,不等站稳了就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太守大人!陈留急报!”边说双手边呈上一个木盒。

陈留?曹操脊柱透出一股凉气。那是张邈的驻防地,难道是有敌人来犯?袁术自从上次大败之后已经不可能有力量再发动战争,公孙瓒被袁绍阻挡在黄河以北,他任命的田楷已经被消灭,刘备正在前往徐州的路上,已经到达徐州境内,而且他也不可能有力量分兵进攻兖州。西边只有刚刚夺下长安的董卓余部,但是他们不可能以这么快的速度攻到陈留。

曹操的脑子飞快的转着,威胁肯定是来自内部,他确信这一点,但会是谁呢?明明出征前处理了边家,还有谁有这个能力趁自己外出不在时策划叛乱?

还没等曹操想到答案,斥候已经把竹简上的内容念了出来:“东郡司马荀彧奏报:陈留太守张邈以城叛迎吕布,中郎将陈宫、许汜、王楷将觽反。布陷东郡,据濮阳,唯鄄、东阿、范据守待援,速救!”

曹操愣在那。

准备发出攻城号令的那只手还悬在半空。

…………

大雨呼啸而至,像是专门为曹操准备好了一样,就等着剧情发展到这里。冰冷的雨水打在曹操脸上,没有感觉。是在开玩笑吗?曹操一时间大脑缺氧,意识真空。“假的,刚才报的是什么来着?再报一遍!”曹操瞪着眼睛看着哪个斥候。

“东郡司马荀彧奏报:陈留太守张邈以城叛迎吕布,中郎将陈宫、许汜、王楷将觽反。布陷东郡,据濮阳,唯鄄、东阿、范据守待援,速救!”斥候重复了一遍。

孟卓叛变,投靠吕布?曹操面部有些扭曲:“你说话要小心,乱我军心者杀无赦!现在告诉我实情,饶你不死。”

斥候并没有惶恐,反而更加急切说道:“太守大人,消息千真万确,荀司马亲自出城到郭贡营中游说,加上夏侯将军及时率军赶到才保住鄄城,程昱程大人多次与荀司马设计才守住东阿和范城,形势万分危急。东郡失陷以后吕布派出骑兵队到处捕杀我军斥候,小人在山上躲了三天才逃出来,荀司马还派了很多斥候从其他道路赶过来,相信近两天都会陆续到达。”

听了斥候的报告,曹操眼前的一切似乎开始旋转了起来,他的头里像是装了一块铅,而双脚却像变成棉花。曹操闭上眼睛,双手紧紧抓住缰绳,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身体,没有从马背上摔下来。

“传令,回军陈留。”曹操声音平稳的好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不等周围的人反应过来,曹操已掉转马头,往回走去。

“哈哈哈……”曹操扬起头轻声笑着:这一切太讽刺了些,也太俗套了些,为什么悲剧一定要配上瓢泼的大雨?曹操心里自我嘲讽着,上天:你如果决定给我曹操一个悲惨的结局,那为什么还要为此而哭泣?如果你决定遮挡光明和未来,又为什么要让我看到希望?曹操感到浑身冰冷冰冷的,冷的刺骨,远处的天边那最后一丝微弱的阳光在垂死挣扎一番后被厚重的乌云吞没。

曹操眼前不断划过从前的景象,山水之间,草房一旁,袁绍、曹操、张邈,三个人开怀的畅饮和垂钓……茫茫的草原和野外,三个人骑马追逐着,间或射出几支箭,猎取一些猎物,他们嬉笑打闹着,争取猎物的拥有权……那是他们的少年时代,在曹操的记忆中逐渐模糊,荡起的翩翩涟漪让曹操看不清兄弟的脸。继而变得波涛汹涌,险恶的浪花拍打着曹操,张邈成熟了许多,随着年龄增长的还有感情,面对如狼似虎的董卓,张邈和曹操站在了同一战线,坚定不移的和曹操一起支撑着这个国家即将坍塌的脊梁。然而,这些记忆突然间被打碎了,就像是一块掉在地上的镜子,零零散散的落了一地,再也拼不成一幅完整的图画……

梦碎了,这个世界真的不可救药了,它已经残忍的连兄弟都会背叛。而梦想,对于曹操来说就是生命,梦想破碎了,曹操的生命也随之终结。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的眼睛布满了红色血丝,捏着长槊的手青筋暴起,感性在曹操的身体里被完全吞噬,一个善良、正义、通达、智练、有血有肉的好男儿死了,只留下了憎恨、猜忌、阴谋和贪婪。

“没有信任……没有依赖……没有兄弟……什么、都不会有……”曹操咬牙切齿。

伴随着曹操的转变,中国北方也开始了一场全新的聚变。兴平二年,兖州鏖战进入了收官阶段,失去了怜悯之心的曹操真正做到了一切以利益为中心,阴谋和权术是曹操最具杀伤力的武器,甚至飞将吕布也无法抵抗这样的曹操,经过一年的争夺,曹操最终光复了兖州全境,吕布再次遭到失败,去徐州投靠了刘备。

让曹操不能接受的是,杀父之仇他永远都报不了,就在他撤军后不久,徐州刺史陶谦一命归西,本来作为援军进入徐州的刘备借机收买人心,对徐州进行了和平演变,轻轻松松的坐上了一州之主的宝座。从此之后,刘备也永远的把自己摆在了曹操的对立面。

之后,原本被曹操奉若神明的大汉天子成为了他手中的玩物。利用这个还有不少剩余价值可以榨取的人质,曹操打败了很多敌人,包括名头响亮、实力超群的袁绍。人们都在猜测,或许是因为曹操对“兄弟”二字怀着无比的憎恨和厌恶,所以袁绍遭到的打击是非常沉痛的,火烧乌巢之后曹操完全没有念起哪怕一点点昔日的兄弟之情,反而加入了更多仇恨,袁家被杀的七零八落,几乎被灭门,甚至在曹操手下任职的袁绍远房叔叔袁隗也差一点因为自己的姓就掉脑袋。面对无可挽回的败局,袁绍心里可能只会恨两个人,一个是让曹操暴走的张邈,另一个就是当初跟曹操做过兄弟的自己。经过曹操的疯狂打击,袁氏一族从此一蹶不振,基本上撤出了历史舞台的中心。

可惜的是,当一场憋闷了许久的全国范围大变革被拉开大幕时,人们在幕后看到是一个凶狠狡诈的曹操,他诡计多端,性格多变,疑心重重,在追求权力的路上曹操嚎叫着,狂奔着,他似乎忘记了,曾经有另一个自己真实的存在过,一个为王朝力挽狂澜的自己,一个为人民倾注了热血的自己,一个情深意长的自己。他只记得自己曾经有一个兄弟,叫张邈,但这个最亲密可信赖的人,却背叛了他,这在曹操心里形成了一个死结——与张邈一样的人都不可饶恕。

中国北方版图随着曹操的征伐不停的合而为一,中国历史因为曹操暴走而改变着,中国的社会也因为曹操暴走而经历反潮流的转型,中国历史因为曹操暴走进入了一个尴尬的、特殊的、独一无二的时期。在此之前,中国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封建的地主阶级,是各式各样的权贵,但东汉中后期已经开始出现数百上千人的大士人家族,他们是仅比平民百姓档次高一点的人群,受到权贵的压制,但是士人通过自己的学识和才能改变帝王们的想法和治国方针,按照历史发展的方向,他们要进而控制国家命脉,甚至架空皇权,自己做起实际的一把手,就像后来魏晋南北朝那样。但是曹操让这个进程延缓了几十年,他没有让士人们过上历史本应让他们过的好日子,一切都只因为背叛他的那个兄弟,因为那个兄弟的大士族背景,因为那个兄弟对大士族的支持,曹操将他的怨恨全部发泄到了士族的身上。

张邈并不了解这些,兴平二年八月,曹军士兵在濮阳东边山里的一家农户屋中发现了张邈的尸体,他身体成“大”字型倒在血泊中,致命伤口在脖子的动脉上,残破的战甲已经被鲜血浸染成了深红色。他旁边的桌子上放着陈留县令的印绶,下面压了一片污浊的衣角,上面血红色的字迹依然清晰:“心与山河俱碎,魂与大汉同归。伤甚!哀甚!来世还做寻梦人。”笔迹潦草却刚硬,依稀感觉到临走前的张邈心中有多悲痛,但又走的多么坚决。他生来与曹操可能就不同,曹操的梦碎了,他就会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而张邈的梦碎了,他却什么都变不成。除了死,张邈不会再选择其他方式去解决自己身上这个矛盾②。

负责搜捕张邈的一个曹军军侯在张邈的脸上发现了非常明显的泪痕,他死前一定号啕大哭过,军侯很鄙视的看了看张邈的尸体,对身后的士兵说道:“看这个没胆色的家伙,死就死,有什么大不了,怎么还怕的哭了,孬种!”说着挥一挥手,命令身后的士兵:“抬走抬走,这下大家可都升官发财了。”

-完- 

注:《三国志·张邈传》记载:“邈从布,留超将家属屯雍丘。太祖攻围数月,屠之,斩超及其家。邈诣袁术请救未至,自为其兵所杀。”文章此处稍加改编,自杀或许比被杀更适合张邈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