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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史风云

万古伤心白帝城——刘备东征之战纵横探

一、前奏

建安二十年,张飞张郃于瓦口,曹氏遂无力南侵,西川大定,三分之势已成。《隆中对》规划既为现实,刘备集团倚跨有荆益之势,战略进攻遂提上日程。二十二年冬,刘备遣张飞、马超入武都,决战序幕悄然拉开。①

延至二十四年,刘备军团全线告捷,斩夏侯、拒曹操、取汉川、夺上庸、擒于禁、戮庞德、淹七军、困襄樊,荆北倒戈,中原鼎沸,兵临许都,威震华夏。②曹魏东西受挫,风声鹤唳,及有迁都之议,竟欲法平王,步衰周后尘。刘备得聆《隆中对》之时,兵不满万,将不过关张赵云,寄人篱下,无寸土之分,倏忽十载,已然翻身道情,反以老拳。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昔日三百里追杀,灭此朝食的曹丞相,竟东支西绌,穷于招架,打起了“惹不起,躲得起”的算盘。③此情此景,不由得令人感慨世事难料,人生如梦。眼瞅着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三千越甲可吞吴,经典大片重演于汉末,“捉放刘”的曹孟德行将与夫差、项羽同病相怜于地下,却是塞翁得马,焉知非祸。方有于禁拱手,又见糜、士归降,江东大军毁约袭荆,关羽父子一但同命。当真是骑虎不敢下,攀龙忽堕天。土削其半,股肱喋血,乐极生悲之余,刘备君臣作何感想虽不得而知,恐无作“得何足喜,失何足悲”之叹的罗曼蒂克心境。

汉末三雄,各有出处。孙仲谋资父兄之基,家族产业,固不待言。曹孟德虽云赘阉遗丑,然宦官当时得令,附骥之余,不免春风得意,平步青云。④惟有刘玄德空托帝胄,昭穆难明,织席贩履,行伍从军,既无先人创业,更乏万万钱购买太尉之家境。白手起家,提着脑袋拼下了三分天下,九死一生,将成正果,却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⑤待《隆中对》戛然而止,尘埃落定之时,刘玄德愕然发现,“拯汉之规,於兹而止”,自家的角色已然由汉光武悄然转为“白帝”公孙述。国仇家恨,自然“义旗所指,宜其在孙氏矣。”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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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三国志•武帝纪》:(建安二十二年)冬十月,……刘备遣张飞、马超、吴兰等屯下辩;遣曹洪拒之。

《三国志•先主传》:(建安)二十三年,先主率诸将进兵汉中。

②《横海将军吕君碑铭》:洪水播溢,泛没樊城,平源十刃,外渎潜通,猛将骁骑,载沈载浮。于是不逞作慝,群歹凶鼎沸,或保城而叛,或率众负旌,自叩敌门,中人以下,并生异心。

《三国志•满宠传》:闻羽遣别将已在郏下,自许以南,百姓扰扰。

③《三国志•关羽传》:羽威震华夏,曹公议徙许都以避其锐。

④《后汉书•宦者列传》:(曹)腾卒,养子嵩嗣。种暠后为司徒,告宾客曰:“今身为公,乃曹常侍力焉。”嵩灵帝时货赂中官及输西园钱一亿万,故位至太尉。

⑤《三国志•先主传》:先主少孤,与母贩履织席为业。

《先主传》注引《典略》:平原刘子平知备有武勇,时张纯反叛,青州被诏,遣从事将兵讨纯,过平原,子平荐备於从事,遂与相随。

⑥《三国志•诸葛瑾传》裴松之评注:以为刘后以庸蜀为关河,荆楚为维翰,关羽扬兵沔、汉,志陵上国,虽匡主定霸,功未可必,要为威声远震,有其经略。孙权潜包祸心,助魏除害,是为翦宗子勤王之师,行曹公移都之计,拯汉之规,於兹而止。义旗所指,宜其在孙氏矣。瑾以大义责备,答之何患无辞;且备、羽相与,有若四体,股肱横亏,愤痛已深,岂此奢阔之书所能回驻哉!载之於篇,实为辞章之费。

二、天下大势

建安二十五年,汉魏革命。

观曹操戎马一生,牧而相,相而公,公而王,末了干脆建天子旌旗,出入称警跸,可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然羞羞答答,犹抱琵琶半遮面,所谓“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其所顾忌,无非“著炉火上”。汉室虽衰,终究四百年江山,枝繁叶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经多年清洗,拥汉派犹星星之火,此起彼伏。许昌之变,中原之乱,乃至魏讽于邺城兴风作浪,无不警钟长鸣。曹操虽与汉帝成水火之势,然一朝取而代之,非但坐实篡贰之名,自毁“挟天子以令诸侯”之金字招牌,汉末争雄主旋律亦将由“奉天子以令不臣”一变为“汉贼不两立”,徒授敌以口实。届时强侮入寇,萧墙祸起,内外交征,天下事未可知也。所谓大会者不求近功,以曹魏国力之雄,行周武之事,扫平天下,一统河山,“天命”自然瓜熟蒂落,顺理成章,又何须图一时痛快,“慕虚名而处实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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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孟德虽有雅意,奈何衣钵传人未能领会精神。籍三分天下有其二之业,处大势将变之时,若未雨绸缪,乘吴蜀交恶之机,图纵横之术,恐鼎足僵局垂手可破。末了新科魏王俨然太平之主,坐犹未热,盘算的是如何令乃父一语成谶。二月正位,三月已然曹子桓之心路人皆知。①恰值荆州事件余波未了,孙仲谋得意忘形,竟向曹魏零敲碎打,舞刀弄枪,北取襄阳,东屯历阳,一时间朝野哗然,皆以为东吴大举入寇在即。曹子桓新官上任三把火,西遣曹仁击襄阳,东使曹休镇淮海,更亲案六军,浩荡南征。未料孙仲谋色厉内荏,吴军不堪一击,东西两线捷报频传,曹休更挥师渡江,张辽诸军俱临合肥,大江上下风声鹤唳,东吴有累卵之危。碧眼儿忘乎所以之际,陡遭冷水淋头,如醍醐灌顶,不免使出拿手好戏:魏王大军方出京师,东吴顺表已至。案魏宫档案,孙权亲款顺表当四,此即其三。②

庙算天下之势,曹魏独占鳌头,吴蜀不能居半,乘其交恶之际,并敌一向,单取一国,全胜可期。建安二十二年,曹操兵临濡须,孙权不能胜,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请降。未期二年,东吴大军已然搅扰合肥,闹得诸州屯戍。二十四年,孙权盘算捅关羽黑刀,所谓敌人的敌人便是盟友,于是约好。墨迹未干,已惹得魏廷六军亲征。一而再,再而三,曹操、刘备若复寻青梅煮酒之欢,论起“盟友”孙仲谋其人,恐要互掬一把辛酸泪。

既然东吴论势当灭,论情叵信,魏军当秉曹休南下之锐,会猎吴会,毕其功于一役,庶几天下可平,大宝可登。然老鼠留不得隔夜食,曹丕自有其“大计”,孙权不来搅扰已然上上大吉,雌伏做小更令新科千岁心花怒放。伐吴之战一笔勾销,六军将士齐卸甲,改职武装旅行。昔日项羽下关中而都彭城,放言“富贵而不还乡,如锦衣夜行,谁知之者”,受讥为“楚人沐猴而冠”。今曹子桓乃父尸骨未寒,天下未集,功业未立,已然效颦高祖,威未加海内兮归故乡,排宴伎乐,不亦乐乎,恐沐猴而冠者,未必楚人。

果不其然,子桓欲知尧舜事,却是东施效西施。民间“妖言”四起,“诽谤”横流,曹丕头痛之余,大开杀戒,乃引周厉王为知己,风闻治罪,竟至官吏百姓入罪者数以万计,人人自危,虽未道路以目,恐亦不远。兵之大要,其一在道,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民心既乱,军心可知。③黄初初年,孙刘秦晋而吴越,本天降大任于曹魏也,奈何蹉跎岁月,当风云之会,却开出个金瓯残缺的小朝廷聊以自慰,实可发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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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三国志•文帝纪》:初,汉熹平五年,黄龙见谯,光禄大夫桥玄问太史令单飏:“此何祥也?”飏曰:“其国后当有王者兴,不及五十年,亦当复见。天事恆象,此其应也。”内黄殷登默而记之。至四十五年,登尚在。三月,黄龙见谯,登闻之曰:“单飏之言,其验兹乎!”

②《三国志•曹仁传》:孙权遣将陈邵据襄阳,诏仁讨之。仁与徐晃攻破邵,遂入襄阳。

《三国志•曹休传》:孙权遣将屯历阳,休到,击破之,又别遣兵渡江,烧贼芜湖营数千家。

《三国志•张辽传》:孙权复叛,遣辽还屯合肥,进辽爵都乡侯。

《三国志•吴主传》注引《魏略》:闻张征东、硃横海今复还合肥……

③《三国志•高柔传》:文帝践阼,……民间数有诽谤妖言,帝疾之,有妖言辄杀,而赏告者。柔上疏曰;“今妖言者必戮,告之者辄赏。既使过误无反善之路,又将开凶狡之群相诬罔之渐,诚非所以息奸省讼,缉熙治道也。昔周公作诰,称殷之祖宗,咸不顾小人之怨。在汉太宗,亦除妖言诽谤之令。臣愚以为宜除妖谤赏告之法,以隆天父养物之仁。”帝不即从,而相诬告者滋甚……黄初初数年之间,举吏民奸罪以万数……

三、箭在弦上

曹丕既已篡汉,若依着前朝故事,废帝刘协之运数未免大高而不妙,遇难之说遂不胫而走。众口传扬,自然添油加醋,三人成虎,竟至护羌校尉苏则失察发丧,演了一回虎头蛇尾的汉家纯臣。①曹魏显官尚为所迷,路遥万里之西蜀不问可知,汉中王刘玄德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自免不了素服发哀一场,依着千年俗套,群下劝进,三退五让,戏份做足,遂南面称孤,荣登大宝。

刘玄德以织席贩履之身,逐鹿群雄,而成一家帝业,可谓百炼成钢,终成正果。求之于先秦两汉,相类者不过三数人而已。然放眼望去,其“宇内”北不过秦川,东不跨三峡,纵横惟巴蜀之地,未免大煞风景,溯及祸首,罪莫过孙氏矣。于是乎方称尊号,已议东征,蜀汉新设之朝堂,不免又有一番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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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称“群臣多谏”,然求之于史,惟载翊军将军赵云、从事祭酒秦宓之辞。秦氏陈天时,天道渊深,固无从以论。而赵云所谏多为后世所称,其辞如下:“国贼是曹操,非孙权也,且先灭魏,则吴自服。操身虽毙,子丕篡盗,当因众心,早图关中,居河、渭上流以讨凶逆,关东义士必裹粮策马以迎王师。不应置魏,先与吴战;兵势一交,不得卒解。”

倒果为因,史家所忌,固不能因刘备是役之黯淡收场,即全盘否定,以东征为无谓之举,尚需按察大势而后定论。

昔日曹操定汉中,以为得陇不复望蜀,然孙仲谋青出于蓝,却是人心苦不知足。建安二十四年既夺荆州,犹念念不忘于“全据长江,形势益张”,委心腹周泰为汉中太守,意欲再图蜀中。②且关羽之失,陆逊进克宜都,三峡之险与蜀汉共有,两川门户,惟余白帝,真可谓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迫。刘备趁曹丕篡汉,人心不稳之机北伐,固为得计,然关羽之鉴,即为前车。若多留兵以备东吴,则北伐兵力不足,难以克胜;若倾国北伐,则恐蜀汉之忧,不在祁山,而在白帝之东矣。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孙权绝蜀事魏,其意可知,若不施以颜色,夺回三峡之险,打消东吴份外之想,蜀汉必然如芒在背,北伐难以全功。是以赵云知其一而不知其二。

昭烈入蜀,荆楚人贵。蜀汉政权本系外来,荆州士人为其统治根基。古人乡土之念极重,虽偶有豁达之士发神州何处不青山之慨,究竟祖茔家祠为大计,埋骨终须桑梓地。荆州既陷,川中荆人顿成游子,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其愤懑之情可知。以东征劝谏者而论,赵云系原从宿将,秦宓为蜀中士人,荆楚诸公却无一言相谏,足可窥见荆楚集团于荆州事变之态度。刘备若认此哑巴亏,逆来顺受,则对内难以交待,必失荆楚人心,蜀汉统治集团之罅隙将由此而生。

常言云:共患难易,共富贵难。远则勾践、陈胜,近则曹操,无不薄情寡义,过河拆桥。昔日曹孟德于官渡苦捱,得故人许攸来访,即跣足出迎,真可谓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子远投我情,末了大事一定,几句调侃便忍耐不下,竟此酿成杀机。所谓“太祖性忌,有所不堪者,鲁国孔融、南阳许攸、娄圭,皆以恃旧不虔见诛”。与之相较,刘玄德虽亦不乏枭雄之姿,然其厚遇故旧,极可称道。麋竺本货殖之客,又非干才,其能无外乎“或婚或宾”,若撞见弥衡,约摸难免受“借面吊丧”之讥。如此人物,却因早年毁家纾难,于刘备有雪中送炭之恩,即获投桃报李,班于“股肱”诸葛亮之右,乃至其弟麋芳里通外国,送掉荆州,备亦待之如初。简雍原系孔文举一流人物,史称其“在先主坐席,犹箕踞倾倚,威仪不肃,自纵適;诸葛亮已下则独擅一榻,项枕卧语,无所为屈。”刘备禁酒,此公大唱反调,以男女性事相讥,更甚于孔融之戏曹操。若仕于曹魏,“恃旧不虔”恐已坐定,下场可虑。刘备帐下却由得此公我行我素,旁若无人。广陵陈登曾与刘备有君臣之谊,其后颠沛流离,天各一方,备客居荆州,闻非议故人陈元龙之言,犹当庭面斥。如此种种,刘玄德之念旧重情,可见一斑。

刘备之待麋竺、简雍、陈登辈尚且如此,其与关羽情谊之重,自然不言而喻。虽无桃园结义之浪漫格调,“恩若兄弟”、“情同父子”却是时人公论。关羽戎马数十年,为刘备“不避艰险”,挂印封金之义,足垂千古。闻知数十年生死弟兄一朝非命,传首千里,可以预见刘玄德将作何感想。今人论史,多唯利是瞻,而罔顾人情,却不知王侯将相亦为凡人,亦有七情六欲,血泪恩仇。虽则“主不可因怒而兴师”,因关羽之死而怒不可遏的刘玄德却只惦记着灭此朝食了。③

种因得果,亘古皆然,东吴背盟袭荆,关羽身死之日,已注定西蜀倾国复仇之事。刘备东征虽是两弱相争,百损无利,于情于理,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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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三国志•苏则传》注引《魏略》:则在金城,闻汉帝禅位,以为崩也,乃发丧;后闻其在,自以不审,意颇默然。

②《三国志•周泰传》:后权破关羽,欲进图蜀,拜泰汉中太守、奋威将军,封陵阳侯。

③《三国志•先主传》:先主忿孙权之袭关羽,将东征。

《三国志•诸葛瑾传》裴松之注:备、羽相与,有若四体,股肱横亏,愤痛已深……

四、江东战略

昔日鲁肃等鉴于一超两弱之战略形势,借授南郡以联刘备,放弃局部利益而换取全局主动,不能不说是高瞻远瞩之举。自建安十四年以来,虽则吕蒙等常以“关羽威胁论”为念,荆襄曹军却尽为关羽所敌,江东上游安若磐石,遂得以并敌一向,使曹操四越巢湖不成,抱恨终天。鲁子敬既死,吕蒙代之,尽变成策,易联刘为图刘,其计为袭取南郡,西占白帝,北取襄阳,乃至全据长江,成南北朝之势,以策江东安全。

吕蒙所计,虽与鲁肃尽左,然早在建安十五年,周瑜走曹仁,据南郡之际,即提出西取巴蜀,北占襄阳,进图中原之策,吕子明所谋,究其实际,不过拾周郎遗唾,炒炒冷饭而已。周瑜所算之时,刘璋暗弱,西川有隙可乘,二分天下,变数固大,却不失为一策。延至建安末年,刘备取蜀,大变其政,正如曹魏谋臣刘晔所料:诸葛亮明於治而为相,关羽、张飞勇冠三军而为将,蜀民既定,据险守要,则不可犯矣。川中实力与刘璋时期不可同年而语,汉中战役即是明证。以江东之力取蜀,全据长江,无疑胜算渺茫。白帝为川中门户,国运所系,东吴若西占白帝,刘备必倾国来争,兵连祸结,难以了局。而襄阳亦为曹魏要害,“国之巨防”,岂容他人染指?孙权若实施吕蒙战略,夺南郡,取襄阳,占白帝,势必将江东置于同时与魏、蜀为敌之境地。庙算江东之力,敌魏已然难能,而况增一蜀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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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势变迁,如浮云苍狗,鲁肃建策,以《塌上对》全据长江为始,借南郡联刘抗曹为终,足见通权达变,方为大略。吴蜀均势既成,周瑜或可行之计已成饭后谈资。吕蒙昧于大势,抱残守缺,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自不免危乎殆矣。

孙权交恶西蜀,形势禁格,不得不惟曹魏马首是瞻。曹操离间孙刘,原为各个击破,碧眼儿既已入彀,曹孟德岂会假以颜色?关羽之首既至,借刀之谋已遂,吴蜀已成仇怼,曹孟德赚个杯满钵满,立马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①可怜孙仲谋背信弃义,捞得三郡,却自置于魏、蜀锋刃之下,实可谓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天幸曹操死了,江东方逃过一劫,然好了伤疤忘了痛,吕蒙之策再度提上议程。

襄樊之役,二城苦守之余,粮草殆尽,曹魏遂焚弃二城,收缩防线。孙仲谋以为得计,“擅取襄阳”,遂即遭曹魏报复,偷鸡不着蚀把米,几至曹丕倾国来伐,末了惟有故技重施,卑言屈词,慌忙求和。吕蒙战略行未十二,已然破产,其后遗症更可谓来日方长。②

战国之时张仪连横散合纵,是以事一强以攻众弱。识者明明,“连横”之策,无非秦国制造,糖衣炮弹耳。六国败亡,可谓前车不远,孙仲谋不鉴于此,自以为稳住曹魏,万事大吉。自建安二十四年十二月关羽败亡,至二十六年秋七月刘备出师,江东并无一人往成都疏通,反倒“绝蜀事魏”,大打“进图蜀中”之如意算盘。末了刘备大军已发,事急临头,如梦初醒,慌忙打发人向曹魏请降求封,一头又求和于蜀汉。

孙权和书史虽不载,自其后诸葛瑾附笺中当可见一二:“奄闻旗鼓来至白帝,或恐议臣以吴王侵取此州,危害关羽,怨深祸大,不宜答和,此用心於小,未留意於大者也。试为陛下论其轻重,及其大小。陛下若抑威损忿,蹔省瑾言者,计可立决,不复咨之於群后也。陛下以关羽之亲何如先帝?荆州大小孰与海内?俱应仇疾,谁当先后?若审此数,易於反掌。”

诸葛瑾称孙权为吴王,足见江东已向曹魏举国称藩。称刘备为“陛下”,献帝为“先帝”,足见以汉为正朔,备为正统,曹魏为篡贰。以此推论,孙仲谋首鼠两端,无非故技重施,向蜀汉称臣,以图祸水北引耳。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③

吕蒙游说孙权袭荆,即以关羽据江东上游,恐其东向为由,先下手为强,以保安泰。然关羽镇荆州十载,与曹魏激战连连,并无一兵一卒加于江东。吕蒙大呼“狼来”,为消弭莫须有的“关羽威胁论”,末了却惹来了货真价实的顺流之祸,乃至曹魏亦有趁火打劫之议,以防御计却将东吴置于亡国之险境,不能不说是一大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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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魏略》:(孙权)为笺魏王(丕)曰:“昔讨关羽,获于将军,即白先王,当发遣之。此乃奉款之心,不言而发。先王未深留意,而谓权中间复有异图,愚情慺慺,用未果决。遂值先王委离国祚,殿下承统,下情始通。

②《三国志•曹仁传》:孙权遣将陈邵据襄阳,诏仁讨之。仁与徐晃攻破邵,遂入襄阳

《魏略》载魏三公奏:先帝委裘下席,权不尽心,诚在恻怛,欲因大丧,寡弱王室,希讬董桃传先帝令,乘未得报许,擅取襄阳,及见驱逐,乃更折节。

③按:夷陵战后,孙权再度求和蜀汉,即名备为“汉中王”,称为“殿下”。

五、伐谋伐交

《后出师表》有云:“汉贼不两立”。纵观蜀汉历史,似可谓不负斯言。孙仲谋虽亦名北为贼,却是分分合合,好汉不吃眼前亏,惟蜀汉打起“兴复汉室”之旗号,以弱敌强,玉碎而不为瓦全,诚可歌可泣。建安二十五年,头号“国贼”,老冤家曹操身故,刘玄德理当学着曹魏先例,拍手称快,举国作庆才是,末了却赍书贡锦,使军谋掾韩冉吊丧,不免令人大跌眼镜。①

上溯至建安十三年曹操南征,鲁肃意欲联荆抗曹,然自打孙坚魂断岘山,两家兵连祸结,累世成仇,仓猝难以出使,于是以吊丧为招牌,瞒天过海,遂得成行。足见“韩冉吊孝”,弹的仍是吴人旧调。

刘备破天荒伸出橄榄枝,无非欲使曹魏作壁上观,免两线作战之虞。西蜀之示好宿敌,于情,交好“国贼”,自毁“匡汉扫逆”之金字招牌;于理,联魏攻吴,与东吴联魏攻蜀无异,皆为剜肉补疮。刘备出此下策,实是迫于魏吴交伐之形势,饮鸩止渴。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吴蜀已成乌眼鸡,为自保而争交好于宿敌,正所谓敌分为十,我专为一,天下之权,皆在曹魏。昔曹孟德礼葬关羽,深绝孙权,足见其拉拢西蜀,先取东吴之意。刘玄德不愧为孟德知己,闻弦而知雅意,依葫芦画瓢,亦大打丧葬外交牌。无奈昔人已乘黄鹤去,世上知音更几人,免不了对牛弹琴,牛不入耳。曹丕竟以刘备“因丧求好”而大发政治脾气,令荆州刺史斩使绝命,乃父遗意,遂成虚话。

前者水淹七军,于禁以下三万人皆为囚虏,及荆州易主,孙仲谋遂以此为筹码示好曹操,未料自家早入曹某局中,徒然碰得一鼻子灰。现下蜀汉大军压境,孙权倾国西应,江东腹地一片空虚,遥望江北,委实不寒而栗,遂遣还于禁诸人,故技重施。曹丕一顿闭门羹打发走了刘备,对江东迷汤却是照单全收。

汉末三分,曹孟德以谋计绝人名,刘玄德以王霸之略称,孙仲谋后起之秀,虽拙于用兵,每战必北,却深谙伐交之道,堪称一等一的统战高手。荆州之战,利诱麋芳、士仁,致使坚城不攻自破,即其杰作。况七军之众以阶下囚而为座上宾,孙仲谋实有再造之德,惺惺作态之余,若浩周者流不免神魂颠倒,以其为诚实君子。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此辈重返中原,自是代为喉舌,大肆宣扬。曹丕太平天子,昏昏然,熏熏然,以为只需一国两制,和平演变,孙仲谋便能改过自新,俯首帖耳,坐稳了江东特首,大魏纯臣。于是于禁诸人方至,吴王之封已作,曹魏疆土陡增一倍,和平统一江东之事业大功告成,曹丕陶然醉矣,可告慰乃父在天之灵矣。②

正当我主英明,满朝称贺之际,侍中刘晔却大弹反调,引出一番妙论:

孙权遣使求降,帝以问晔。晔对曰:“权无故求降,必内有急。权前袭杀关羽,取荆州四郡,备怒,必大兴师伐之。外有强寇,众心不安,又恐中国承其衅而伐之,故委地求降,一以卻中国之兵,二则假中国之援,以强其众而疑敌人。权善用兵,见策知变,其计必出於此。今天下三分,中国十有其八。吴、蜀各保一州,阻山依水,有急相救,此小国之利也。今还自相攻,天亡之也。宜大兴师,径渡江袭其内。蜀攻其外,我袭其内,吴之亡不出旬月矣。吴亡则蜀孤。若割吴半,蜀固不能久存,况蜀得其外,我得其内乎!”

诚然,利用吴蜀矛盾打击西蜀,孤立东吴,各个击破,正是曹操成策。时东吴为荆州所累,江防空虚,刘晔此谋避实击虚,诚妙不可言,若得施行,恐天下三分之僵局垂手可破,一统之业翘首可盼。怎奈伯牙虽有雅意,所对却无子期。所谓“人称臣降而伐之,疑天下欲来者心,必以为惧,其殆不可”,曹丕前脚篡了汉家天下,现下却俨然宋襄再世,以君子之心度孙权之腹。孰料人心隔肚皮,江对岸惦记的却是“沛公受项王封”。可怜曹子桓一番单相思,为人玩弄于股掌,吾辈于千载之下,亦不免作叹再三。

庞然大物曹魏既作壁上观,孙仲谋遂得以暂免两线作战之窘境,倾力敌蜀。一番外交折冲,江东赚个满盆满钵,蜀汉亦间接获利,惟有中了糖衣炮弹的曹魏大梦清秋,坐定了小朝廷。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曹孟德地下有知,亦当痛哭流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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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三国志•袁泱传》:时有传刘备死者,群臣皆贺;涣以尝为备举吏,独不贺。

②《三国志•吴主传》注引魏略:浩周字孔异,上党人。建安中仕为萧令,至徐州刺史。后领护于禁军,军没,为关羽所得。权袭羽,并得周,甚礼之。及文帝即王位,权乃遣周……帝问周等,周以为权必臣服,而东里衮谓其不可必服。帝悦周言,以为有以知之。

六、山雨欲来

刘备早年颠沛流离,屡屡碰壁,有“拙于用兵,每战必败”之称,然自从赤壁一场大火,却似凤凰涅磐,脱胎换骨,十年间竟然用兵如神。战可胜,攻可取,所向披靡,乃至“天下知名,一世所惮”。究其实际,当系军事指挥体系完善之功,前有关、张、马、黄、赵之流冲锋陷阵,后有诸葛孔明足食足兵,中军帐内有庞统法正辈运筹帷幄,三杰既用,大事可期,遂开荆并益,拓地千里,成偏霸之业。

自夺汉中,逐曹操,围襄樊,震华夏,蜀中军势已臻鼎盛。然诸行无常,盛者必衰,俄而关羽毁败,法正、黄忠病逝,所谓“数十年纠合之锐,非一州之所有”,奈何落花流水春去也,须臾人事半零落。刘备移汉中大军东征,虽挟百战之威,气势逼人,然一流军事人才之相继凋谢,却使这支得胜之师悄然变质。谁料屋漏偏遭连夜雨,三军未举,又丧名帅,蜀汉二号大将,“万人敌”张飞阴沟翻船,命亡于宵小之手,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了。①

身在家中坐,祸从天外来,东征人事愈加捉襟见肘。马超章武二年即辞世,此时或已不豫;赵云系反战先锋,积极性有限;魏延镇守汉中,分身乏术,于是大批中坚将领不得不赶鸭子上架,担起督帅重责。兵家有将器之说,若韩信料将,高下有差,以百人率而统千人、千人率而统万人,责过其能,必遭祸殃。东征军乏良将坐镇,以致蜀中无大将,冯习为前部,不能不说是一大隐患。

张飞凶讯问至,史书仅书刘备一声惊叹:“噫!飞死矣。”——相较于悲法正、庞统之死而流涕竟日,看似平平无奇,然以昭烈之喜怒不形於色,一声叹息实郁结于心。②孙子云: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攻战。盖因用兵之道,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若人君将帅感情用事,无冷静之头脑,则必不知取舍,不晓进退,不察利弊,置三军于危亡,国家于死生。东征之起,实因东吴袭荆,图谋巴蜀,以大局相较,两弱相争,有害无利。虽蜀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然三分鼎立,汉吴均势,东吴固无力灭汉,蜀汉亦难吞吴,若倾力东进,败则元气大伤,一蹶不振,胜亦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使曹魏坐收渔翁之利,故控制战争规模,以东征为“自卫还击”之有限局部战争,实为要旨。然关羽之难已使刘备深忿,张飞头颅走江东,愈加火上浇油,新仇旧恨,竟至“盛怒”。主已怒,将已愠,在切齿深恨中,东征的战略考量还能剩下几成,只能是无语问苍天。

蝴蝶振翅,竟为风暴,张飞之死或已拉开了悲剧的大幕。幕下人如龙,马如虎,大纛赫赫,汉昭烈帝刘备御驾亲征,统诸军驻跸白帝城。此城为公孙述手笔,依峰而筑,凌巫山云雨,扼三峡门户,昔日图王争霸,委实热闹过一番,到头来白帝王业已灰烬,空余孤城对大江。登临怀古,刘玄德作何感想固不可知,旌旗猎猎,三军山呼,虽英雄迟暮,胸底豪气犹存,老骥伏枥,千里之足可期,于是山雨欲来,风卷残云,神临作鬼,大战必矣。

时为汉章武元年秋七月,相去刘备的生命终点一年零九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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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三国志•张飞传》:先主伐吴,飞当率兵万人,自阆中会江州。临发,其帐下将张达、范强杀飞,持其首,顺流而奔孙权。

②颜师古:噫,叹声也。言失其辅佐也。

七、剑已出鞘

刘玄德磨刀霍霍已久,孙权即便耳背,亦当有几分凉意,况此公以“识虚实”见称,自然未雨绸缪。早在刘备称帝之际,孙权即自公安移屯江夏郡鄂县,建立新都武昌,加之三峡陆逊,南郡朱然、诸葛瑾等,沿长江排开三道防线应付刘备。①

大江东去,方过白帝,陡然束狭,上有峭崖相对,下有激湍甚箭,风驰云涌,孤舟如叶,正所谓“夔门天下雄,船机轻轻过”。自此已入三峡。郦道元作《水经注》,称其两岸连山七百里,重岩叠嶂,遮星蔽日,实为神功鬼斧之天堑,足可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自春秋以来,向为巴蜀屏障。然建安二十四年,关羽覆败,东吴趁热打铁,乘荆州迅速沦陷,成都不及反应之机,遣陆逊率军西进,连克秭归、巫县,将西蜀驻军及亲刘势力扫荡已尽,兵锋直逼白帝,三峡遂由蜀汉门户一变为东吴关城。孰料世事变换,祸福难知,东吴的军事胜利使蜀汉如鲠在喉,东征遂成必然。得志之余,镇守三峡,掌握荆州锁钥的陆逊诸将不得不首先正视淋漓的鲜血,直面惨淡的现实。

章武元年秋,刘备亲自挂帅,以冯习、吴班为前部,水陆并发,绵延近一年的“夷陵之战”自此肇始。

俗语云:“不是冤家不聚头”。自孙权袭得荆州,即分宜都巫、秭归二县为固陵郡,其太守正是擒杀关羽的潘璋。算上指挥机动部队迎击的陆逊、潘璋所部的马忠,刘玄德此番寻晦气的对象居然在三峡峭壁间济济一堂,实是名副其实的冤家路窄。仇人见面,自然分外眼红。吴军自巫至秭归,排下首尾近二百里的长蛇阵,尽得巫峡地利,江中有李异率水军防卫,可称固若金汤。②南船北马,江东水战之锐,天下知名,未料蜀汉准备充裕,水军惯熟,吴班等率舟师乘顺流之势,其锋锐不可当,李异一战而败。吴军素有“水人居陆,不能久处”之名,水师既溃,军心动摇,汉军遂长驱而入,势如破竹,东吴防线土崩瓦解。孙仲谋见势不妙,慌忙再度求和,许愿称臣。③刘玄德正值春风得意,只顾着贾其余勇追穷寇,哪里放在眼里?延至章武二年春正月,吴记固陵郡已悉数易姓,潘璋成了空头太守。④刘备兵屯秭归,建立大本营,命汉军前部追亡逐北,兵锋直逼夷陵。所谓运来天地齐努力,正当汉军春风得意之际,东吴萧墙祸生,武陵郡五溪蛮叛吴归汉,遣使朝见,请刘备发兵相助。

自刘备筑城于孱陵县油江口,武陵郡即其大本营,影响可谓无远弗届。⑤关羽之难,荆州诸郡亦以武陵反抗最为激烈。武陵多五溪蛮,向为难治之地,刘备以《隆中对》南抚夷越为国策,用怀柔之法待诸蛮,“平常无所供为”,是以五溪蛮虽桀骜不驯,独信服刘备,几称惟蜀汉马首是瞻。末了建安二十四年一变天,东吴接收大员驾到,以孙氏对付山越之手段,其于武陵之作派可想而知。五溪蛮快快乐乐十来年,一夜回到解放前,人人大难临头,时时有沦为农奴之危险。正是任尔官法如炉,我自有人心似铁,自武陵沦陷之日,五溪蛮即揭竿而起,虽几经屠杀,反抗犹此起彼伏,几与东吴共始终,孙氏政权甚至不得不倚仗蜀汉做政治工作,以求保一时平安。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人心向背既明,现下刘备御驾亲征,所向披靡,五溪蛮乘势而起自在数中。⑥

内外夹击之状已成,汉军大有长驱七百里,席卷荆州之势。交锋近半年,陆逊所部失巫县、走秭归,节节败退,被穷追猛打,一路逐出三峡,眼见颓势已成,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孰料正当汉军一帆风顺之际,已退至夷陵道的陆逊部竟抖擞精神,大杀回马枪,一举攻破汉军五屯。开战至此,蜀汉首度受挫,足见历经半年鏖战,汉军虽胜,已是强弩之末;吴军虽丢城失地,退却得法,元气犹存,加之主场作战,获援便利,颓势已缓。亢龙有悔,盈不可久,蜀汉首轮攻势已近尾声,刘备遂令诸将回屯秭归,收兵休整,又使水军断后,于夷陵夹江布阵,封锁峡口,以防吴军反攻倒算。

烽烟散尽,孙刘二军隔着峡口大眼瞪小眼,你无奈我何,我无奈你何,一时间竟然西线无战事,刘备东征第一幕遂告结束。通算战果,蜀汉虽晚节不保,却屡败吴军,拓地三百里,无疑大获全胜。若乘风收帆,以全据三峡高屋建瓴之势,当可谋迫和孙权,依托巫县、秭归之险建立缓冲区,惩罚之意既遂,腹背之忧亦解,更可使冲突限于局部,避免倾国之争,使曹魏收渔翁之利,实可谓一石三鸟。然休战不过一月,刘备竟尽起诸军,亲自挂帅,浩荡东下,直出峡口——时夫,命夫,“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先贤之言,可谓睿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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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三国志•先主传》:吴将陆议、李异、刘阿等屯巫、秭归。[page]《三国志•诸葛瑾传》:(诸葛瑾)以绥南将军代吕蒙领南郡太守,住公安。《三国志•朱然传》:蒙卒,权假(朱)然节,镇江陵。《三国志•吴主传》:(黄初)二年四月,刘备称帝於蜀。权自公安都鄂,改名武昌……八月,城武昌……

②《三国志•陆逊传》:(陆逊平宜都之战)(李)异将水军,旌将步兵……

《水经注》:江水又东迳巫县故城南,县故楚之巫郡也。奏省郡,立县以隶南郡。吴孙休分为建平郡,治巫城。城缘山为墉,周十二里一百一十步,东西北三面皆带傍深谷,南临大江,故夔国也。按:陆逊等屯巫,其固可知。

③按,《先主传》云:(章武元年)秋七月,遂帅诸军伐吴。孙权遣书请和,先主盛怒不许,吴将陆议、李异、刘阿等屯巫、秭归;将军吴班、冯习自巫攻破异等……

是知刘备七月东征,孙权遣书请和于开战之前。

又《诸葛瑾传》云:刘备东伐吴,吴王求和,瑾与备笺曰:“奄闻旗鼓来至白帝,或恐议臣以吴王侵取此州,危害关羽,怨深祸大,不宜答和,此用心於小,未留意於大者也。试为陛下论其轻重,及其大小。陛下若抑威损忿,蹔省瑾言者,计可立决,不复咨之於群后也。陛下以关羽之亲何如先帝?荆州大小孰与海内?俱应仇疾,谁当先后?若审此数,易於反掌。”

检《吴主传》可知,孙权十一月受封吴王,时去刘备东征已垂四月。既称吴王,可知诸葛瑾与备笺于十一月后,是为孙权二度求和。时三峡之役已兴,吴军已破,故多卑辞。

④《水经注》:秭归县城东北依山即坂,周回二里,高一丈五尺,南临大江。古老相传,谓之刘备城,盖备征吴所筑也。

又按:《魏书》云:(黄初三年春正月)癸亥,孙权上书,言:“刘备支党四万人,马二三千匹,出秭归,请往扫扑,以克捷为效。” 《三国志•先主传》云:军次秭归……(章武)二年春正月,先主军还秭归,将军吴班、陈式水军屯夷陵,夹江东西岸。故知出秭归者非刘备本人,乃其“支党”,即冯习、吴班者流。备当住跸秭归。

⑤《后汉书》武陵郡孱陵县条注魏氏春秋云:“刘备在荆州所都,改曰公安。”《通典》、《十道志》诸书同。

按:五溪蛮马援所征也。备镇荆州,五溪晏然,入吴即数叛归汉,其服备可知。

⑥《三国志•钟离牧传》:永安六年,蜀并于魏,武陵五谿夷与蜀接界,时论惧其叛乱,乃以牧为平魏将军,领武陵太守,往之郡。魏遣汉葭县长郭纯试守武陵太守,率涪陵民入蜀迁陵界,屯于赤沙,诱致诸夷邑君,或起应纯,又进攻酉阳县,郡中震惧……抚夷将军高尚说牧曰:“昔潘太常督兵五万,然后以讨五谿夷耳。是时刘氏连和,诸夷率化,今既无往日之援,而郭纯已据迁陵,而明府以三千兵深入,尚未见其利也。”

按:是知“诸夷率化”需刘氏连和。

八、“书生”拜帅

倘若三峡之战尚可视为局部冲突,有限报复,现下刘玄德于尽夺险要之余步步紧逼,无疑图穷匕见,其夺回荆州,甚至灭吴之心,不免昭然若揭。国家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有进而无退,骰子既然掷下,连锁反应已非始作俑者所能掌控。于孙吴而言,倘若再度败北,荆州事即糜烂不可收拾。鉴于关羽事件结下的梁子,如刘备二次入主荆州,恐无与碧眼儿携手再谋抗魏统一战线之心情,所谓“居国上游,势难持久”,吕蒙噩梦恐成现实,周公瑾二分天下之计或将极为讽刺得在刘备手中一展风采。审时度势,孙吴已临深渊。生存抑或毁灭?孙仲谋称雄江左,显然不是小书生哈姆雷特,没那闲空来酝酿这等罗曼蒂克呆气。他殿下一如十余年前赤壁临战的作派,挑选一位高人,爽爽气气得委以全权,让他来解决这一哲学问题。

此公即是陆逊。

世多以陆伯言书生拜大将为艳谈,然按其平生,以讨山越起家,谋荆州而崭露头角,夺宜都而拜将封侯,迄章武元年,已在江东拳打脚踢二十余年矣。虽非擎天玉柱,亦是一方重镇,差差乎可称两朝开济老臣心,所谓书生,无非谦称。①以其资历,孙权委之重任,未可称奇,所堪拍案惊奇者,在于刘备东征,开战数月,席卷东吴三峡防线,追本溯源,前敌指挥陆逊难辞其咎,理当革职查办才是。现下败军之将非但未受囚车木笼待遇,反摇身一变为执掌军机,荷国任重的大都督,实令人瞠目。东吴兵将向以骄悍称,兼之帐下三朝元老、王亲国戚扎堆,陆伯言未孚众望而担重任,个中滋味也便可想而知。

东吴新科大都督头痛脑热,驻跸秭归,蓄势待发的刘备自无义务照顾其心情。章武二年春二月,刘玄德统率诸军,御驾亲征,大举东下。

史论于刘备东征兵力向众说纷纭,十万、八万、四万不一而足。按章武元年蜀中在籍人口不过九十万,与蜀汉季年相去不远,是时南中人力物力尚不能充分调动,脱籍逃户之隐性人口亦不可相较,故蜀汉军力至多与末季大致持平,即十万上下。曹魏于关中尚有大军盘踞,乃至有入寇之议,故汉中必有重守,其数当不下于王平为督之时。各地亦有强守,巴西一镇之地,郡兵即不下五千,兼成都留镇诸营,刘备所能调以东征之军必然有限。②建安二十年,孙权袭荆州三郡,刘备亲率甲士五万下公安;孔明北伐,称步卒五万;乃至姜维动众,亦是此数,足见蜀汉可供机动之兵力。故刘备东征,其军数大致如是。陆逊所部亦有五万之众,更兼内线作战,坐拥地利,援军不绝,刘备并无优势可言,自然慎之又慎,遂采用反客为主之计,步步为营,逐次推进。③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正当东吴诸将群情激奋,以求一击却敌于国门之际,陆逊却嗅出刘备连营战术的利害,坚壁森垒,坐看汉军杀出峡口,直达夷陵,与屯驻江北夷陵道的陆逊军团形成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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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出夷陵,江面虽豁然放宽,犹有荆门、虎牙之逼,两岸连山叠嶂,惟临江狭道相通,大军难以展开,有为敌军切断之虞,更兼江流湍急,其进易退难可知。有虑于此,汉将黄权先谋而后求战,提出自率轻军试探,刘备率主力屯后接应之计。若依黄权所谋,先为不可胜,后待敌可胜之机,汉军自无覆败之虞,然主力后拒,而陆逊屯驻要道,黄权偏师攻之,势必兵力不足,难获大功,汉军将坐困峡口,一筹莫展。此计不为刘备所纳,可想而知。

以夷陵道之地势,正若孙子所云:所由入者隘,所从归者迂,彼寡可以击吾之众者,为围地。围地则谋也。刘玄德沙场老将,积年“猾虏”,自是了然于胸,即设下饵兵之计,令吴班为先锋,率数千人屯驻夷陵平地,与东吴大军叫板,又伏八千精兵于山谷,守株待兔,正是“窝弓以擒猛虎,排香饵以钓鳌鱼”。昔日刘备与曹军相持于博望,众寡不敌,遂烧屯伪退,诱敌深入,伏兵四起,一战大克,实为生平得意之作,现下故伎重施,自然驾轻就熟。只待吴军吞饵,便可挥军痛歼,乘胜而进,荆门虎牙之险举手可破。④果然,东吴诸将个个都是夏侯元让,倚仗人多势众,意欲大杀一阵,一吐开战半年所受之鸟气。眼见博望烧屯再现于夷陵,吴军与夏侯惇同病相怜于异日,未料陆都督独是李典,一眼看穿刘玄德的算盘,节制诸将,悬崖勒马。

围地之谋既已不售,陆逊稳坐钓鱼台,仍尔千条计,我有老主意,卡占夷陵道,摆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战况难免陷入僵局。正当持久战似已不可避免,汉军突出奇兵,使黄权督江北诸军牵制陆逊,亲率主力南渡,攀荆门之险,直达猇亭,连营以确保后路,前锋径攻夷道。⑤刘玄德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置东吴大军于侧翼而不顾,兵行险着,避实击虚,显然大出陆逊意料,江南仅有孙桓一支孤军,迅即被包了饺子,坐困于夷道,惟呼相救。刘玄德乘势攻取佷山县,南通武陵,遣马良安抚五溪,顷刻响应云集,乃至诸县俱反吴归汉,武陵不复为孙权有。声势所及,零陵、桂阳二郡亦风起云涌,传檄而定,东吴势力土崩瓦解,交州竟为飞地。⑥一时间武昌风声鹤唳,孙权惟有令步骘率万人驻守益阳,以防马良率荆南义军径出长沙,直捣黄龙。

开战至此,汉军已全取固陵,割据宜都,降服武陵,摇荡零桂,东吴连失数郡,一路溃退至益阳一线,荆南已复大半。刘备南渡长江出奇兵,龟缩夷陵道的陆逊似乎已成“书生误国”之典型,行将贻讥于千古——当然,似乎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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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三国志•陆逊传》:逊曰:“仆虽书生……”

按,逊本传云“孙权为将军,逊年二十一,始仕幕府”。检《吴主传》,建安五年,曹操表权为讨虏将军,则迄章武二年,陆逊已仕吴垂二十二载。

②《三国志•王平传》:时汉中守兵不满三万,诸将大惊。或曰:“今力不足以拒敌……

《三国志•马忠传》:先主东征,败绩猇亭,巴西太守阎芝发诸县兵五千人以补遗阙。

③《三国志•诸葛亮传》注引《默记》:(诸葛亮)战士不满五万。

《晋书•文帝纪》:计蜀战士九万,居守成都及备他郡不下四万,然则余众不过五万。

《三国志•骆统传》:(骆统)随陆逊破蜀军於宜都,迁偏将军。

按:本传云骆统领武射吏三千人,又领凌统部万余兵。《通典》又云全琮其后攻白帝。《陆逊传》并不云其为陆逊所督,当系其后援军。

④《三国志•李典传》:刘表使刘备北侵,至叶,太祖遣典从夏侯惇拒之。备一旦烧屯去,惇率诸军追击之,典曰:“贼无故退,疑必有伏。南道狭窄,草木深,不可追也。”惇不听,与于禁追之,典留守。惇等果入贼伏里,战不利。

⑤《华阳国志》:(刘备)以权为镇北将军,督江北军。先主连营稍前,军于夷道猇亭。

按,今猇亭在江北,《一统志》亦云猇亭在大江北岸。然《方舆纪要》记曰:猇亭,今宜都县西,地险隘,古戍守处也。如是,则在江南也。检《黄权传》,“以权为镇北将军,督江北军以防魏师;先主自在江南。”则三国猇亭在江南甚明,《方舆纪要》为是。

⑥《三国志•吴主传》:(刘备)使使诱导武陵蛮夷,假与印传,许之封赏。於是诸县及五谿民皆反为蜀。

《三国志•步骘传》:延康元年……(步)骘将交州义士万人出长沙。会刘备东下,武陵蛮夷蠢动,权遂命骘上益阳。备既败绩,而零、桂诸郡犹相惊扰,处处阻兵……

按,夷陵战后零、桂诸郡犹抵抗激烈,其非吴所有可知。

九、连营七百

兵法云:行千里而不劳者,行于无人之地也;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以章武二年刘备东征之手段,避实击虚,奇着迭出,几可为经典教案。经过一番眼花缭乱的调动,汉军成功躲闪夷陵道东吴主力,直入荆南,在孙家后院大放其火,并以大军围吴将孙桓于夷道,颇有乌云压城城欲摧之势,孙叔武坐困孤穷,惟有呼救。按察地理,汉军一克夷道,即入江汉平原,如太白所云:“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由此直下江陵,东吴将无险可据,“颠沛交驰之忧”遂成现实,扼守夷陵道的陆逊将沦为汉军迂回夹击的绝佳对象。且孙桓为东吴宗亲,若有闪失,干系不小,刘备攻其必救,一石二鸟,既扣东吴命脉,又可诱陆逊来援,届时主客异势,大功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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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刘玄德的千变万化,陆伯言之用兵却似朴实至几近麻木。其于荆南大乱,夷道危急视而不见,一心一意坐守夷陵道,“随轻重应对”,看似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然家家都有难念的经,风光无限,胜券在握的刘备亦深怀隐忧。蜀汉大军出奇兵于江南,却不得不攀历荆门之险以向夷道,江山相逼,通路狭窄,遂成长蛇之势。东吴拥水军之利,位处侧后,随时可以选择突破点,切断刘备主力退路,一举翻盘。①而蜀汉水军虽在三峡之役表现不俗,终究有顺流而下,倚势取胜的嫌疑,与“水人”相较,毕竟经验尚浅,若前出荆门,保护大军侧翼,则顺逆之势翻转,如遭失利,东征将前功尽弃。大约有鉴于此,刘备并未水陆并进,而是采用别法,以策万全,即所谓“连营稍前”。

蜀汉炎兴二年,二士入川,成都不守。处国破主降之际,大将军姜维图谋施离间计复国,末了事泄,杀身覆族。时人多以此为讥,惹出裴松之大打抱不平云:“设使田单之计,邂逅不会,复可谓之愚闇哉!”裴氏之言虽是严正,然平心而论,若“田单之计”当真“邂逅不会”,火牛制敌是作为经典战术,抑或经典笑话载入史册,实颇费思量。所谓“不以成败论英雄”,话虽说得漂亮,一部二十四史,却是满纸的“胜者王侯败者寇”,其于军事行动之评价犹甚。

刘备东征,史称连营七百里,末了因陆逊一把火,遂成反面教材,乃至魏主曹丕的一番纸上谈兵亦由此而成英明定论,使刘玄德戴上了“不晓兵”的帽子。②然丢开结局,考据史料则不难发现,汉军身处“重山积险,陆无长毂之径”,正所谓“虽有锐师百万,启行不过千夫”,若非“乘高守险”,连营呼应,组成联防态势,则一处有失,全线堪虞,退路若断,覆败立至。故刘备步步为营,因地制宜,无可指摘。且汉军自巫峡至夷道,虽号称连营七百里,然其全军五十余屯,却有四十余屯处于主战场,足见备轻重明明,并未分散兵力。③这一战术使东吴诸将望之兴叹,一筹莫展,若备不晓兵,东吴历战之诸将又系何许人也?④足见曹丕讥讽连营,不过是雏儿讥讽把势,站着说话不腰疼,无足为凭,刘备夷陵之失,实不失于连营。

经数月折冲,战场趋于平静,态势已然明了。战役之初,刘玄德使计用谋,欲邀陆大都督会猎而不得,现下时过境迁,稳坐钓鱼台的角色已然成了昭烈帝,吴军若不能抢在夷道沦陷之前有所斩获,则大事去矣。终于,死守了近半年的陆逊做了一通刘备师老兵疲之分析,立马转守为攻,直扑连营,欲断刘备后路,实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不愧为东吴大都督,出手即稳、准、狠兼备。但见一场刀兵,顿时吴军头破血流,大败而逃,跌碎一地眼镜。

自刘备出秭归,陆都督便与东吴诸将唱起了连轴对台大戏:诸将要战,陆逊必不战,现下诸将皆要坐守,陆伯言却放出大话,要图穷匕见了。末了一剑砍空,反遭不测,若陶渊明在陆都督幕中,恐要大书一笔“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矣。东吴行授兵之制,诸将所统军士与私产无异,眼看崽卖爷田,自然痛到骨里,一片哀鸣。而更令人目瞪口呆的是,刚刚摔了个灰头土脸的陆大都督却俨然一副醍醐灌顶,豁然开悟的架势,宣布:

“吾已晓破之之术。”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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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夷陵—夷道地形图

夷陵—夷道地形图局部

②《三国志•文帝纪》:帝闻备兵东下,与权交战,树栅连营七百馀里,谓群臣曰:“备不晓兵,岂有七百里营可以拒敌者乎!‘苞原隰险阻而为军者为敌所禽’,此兵忌也。孙权上事今至矣。”

③《三国志•吴主传》:蜀军分据险地,前后五十馀营……

按:是知刘备全军营数。

《三国志•陆逊传》:备从巫峡、建平连围至夷陵界

按:是知刘备连营自巫峡始。

《三国志•陆逊传》:(陆逊)破其四十馀营……备升马鞍山,陈兵自绕。

是知刘备四十余营俱在马鞍山之东。

④《三国志•陆逊传》:诸将并曰:……(刘备)诸要害皆以固守,击之必无利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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⑤《三国志•陆逊传》:逊曰:“备是猾虏,更尝事多,其军始集,思虑精专,未可干也。今住已久,不得我便,兵疲意沮,计不复生,犄角此寇,正在今日。”乃先攻一营,不利。诸将皆曰:“空杀兵耳。”逊曰:“吾已晓破之之术。”

按:胡三省曰:角之者当前与之角,掎者从后掎其足也。故犄角即夹击,是知陆逊布置,系夹击刘备。

十、万古伤心

章武二年闰六月,沉寂多时的战场忽得热闹非凡。吴军招架近半年,首次发动反击,未料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令江表诸将大做了一次赔本生意。自东征以来,汉军克巫县、取秭归、占夷陵、围夷道、荆南响震,拓地千里,不免骄气渐长,目空一时。而东吴反击失利,愈使汉军中枢若冯习辈视陆逊为无物。只待夷道一破,即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前后夹击,手到擒来,荆州事不足虑矣。①

刘玄德如意算盘打得山响,陆逊却拒绝为其盘上算珠,锏已在握,只待撒手。

建安十三年,魏武三分天下有其二,樯橹鱼跃,雄师电发,誓军荆襄,进平江东,末了因周郎一把火,遂遗恨赤壁,抱憾终生。吴军于火攻一道之精通可见一斑。汉末气候温润,敦煌犹开水田,而况荆益之交?群山连绵,林密草长,利于用火可知。然刘备出秭归,“苞原隰险阻”,设连营半载,若陆逊丝毫不计于此,及兵败乃悟,岂非昏聩?兵法云:善战者,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之必可胜。刘玄德久经沙场,盛军东下,“思虑精专”,无隙可乘,戒备既严,火攻无以成势,不免白费心机。而今沙场交错日久,骄惰已生,陆逊攻营一战,当已察知。骄惰既生,戒备自懈,戒备既懈,战机自显,故知陆逊所晓破备之术,非惟火攻,更系火攻之机。

正当一帆风顺的蜀汉大军沉湎于新胜,杀机已然步步迫近。破阵破弱,陆伯言故伎重施,仍谋犄角之势,在汉军后路上做文章,只不过多了一点添头——火。

以火佐攻者明。

陆逊屯于夷陵道,坐拥长江之利,西起夷陵,东到夷道,汉军数百里沿江防线,皆在其攻击辐射范围。战线如此冗长,处处布防不可想象,陆逊遂命诸军登船,顺流东下,密于汉军诸围守间登陆,军士各持一把茅,顺风纵火,一时并发。风助火势,火借风威,蜀汉诸营多处山林,顷刻燎原,陆逊乘机挥军大进,分割包围,各个击破。②汉军迫于山河所逼,变生不测之际,首尾不能相救,在吴军全面猛攻之下,局势迅速失控。刘备主力前出,水军远在夷陵,鞭长莫及,其退路惟荆门险峻。人多路窄,大败之余,自然毫无秩序可言,不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且吴军以朱然等部邀汉军之后,更是雪上加霜。③军事大要,能战则战,不能战,可降可走,不可降不可走者当死耳。土崩瓦解之余,刘备勉强脱身,护军冯习率诸军抵抗,与部将张南一并战死于猇亭大营。率蛮军相助的胡王沙摩柯亦为吴军所杀。杜路、刘宁二将走投无路,只得纳降。一场鏖战,汉军遭到毁灭性打击,刘备收拾余部一路溃走,至夷陵汇合水师,横渡长江,退至涿乡马鞍山。④

兵败至此,大势已非,惟有走为上策。然变生不测,汉军主力溃败太速,竟至屯兵夷陵道的黄权所部未及退却,归路断绝。若刘备率军一退,黄权不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且马鞍山之后便是秭归,若防御得当,顶住吴军追击,尚可保川东门户。于是刘备依托山势,布置环形阵地,欲再作一搏。然经猇亭之役,汉军主力已折损大半,士气不振,实力平衡已被彻底打破。陆逊督率诸军乘胜杀至马鞍山,倚借优势兵力四面围攻。汉军新败,惊魂未定,如何能敌?迅即被杀得星流云散,向宠等保护刘备乘夜突围,直趋秭归。此时东吴水军亦已追及。时穷节乃见,祭酒程畿临危不走,持戟死战,杀身成仁。三峡湍急,逆流而上常需拉纤,当此形势,水陆并退已不可能。刘备到达秭归,不得已而弃舟船,从栈道遁走。陆逊不依不饶,衔尾穷追。将军傅肜率军断后,山穷水尽之际,吴将劝降,肜大骂吴狗,格斗殉难。

刘备赖傅肜挡住追兵,直奔石门。其地山势高峻,两下逼合,为入川必由之路。刘备遂令此处驿站焚烧败军所弃皮铠,塞断道路,自率军径趋白帝。⑤此计得售,东吴主力悉被屏于石门之东。眼见刘备奔走数百里,终得脱难,未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东吴安东中郎将孙桓被困夷道近半年,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受足了鸟气,现下得脱牢笼,自然憋足劲头找冤头债主算账。孙安东一怒之下,精神百倍,居然率军攀巫山绝险,截断上夔道,堵死了刘备退路。⑥龙游沟壑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刘玄德落难之余,不得不对手下败将退避三舍,舍弃栈道,翻山越岭,方回到了东征的起点。

壮烈而去,仓皇而还,青山依旧,物是人非。“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此情此景,夫复何言?惶恐而已,哀叹而已,凄恻而已。悠悠苍天,悠悠苍天。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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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三国志•杨戏传》附杨戏《季汉辅臣赞》:休元轻寇,损时致害,文进奋身,同此颠沛,患生一人,至於弘大。陈寿注:休元名习,南郡人。随先主入蜀。先主东征吴,习为领军,统诸军,大败於猇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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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一人者,将帅也。足见猇亭之败,缘由统诸军之冯习轻敌。然刘备身在猇亭,亦难辞其咎。

②《三国志•陆逊传》:敕各持一把茅,以火攻拔之。一尔势成,通率诸军同时俱攻……

《三国志•黄权传》:吴将军陆议乘流断围,南军败绩,先主引退。

③《三国志•朱然传》:黄武元年,刘备举兵攻宜都,然督五千人与陆逊并力拒备。然别攻破备前锋,断其后道,备遂破走。

按,朱然一身,未可既破备前锋,复绝其后道,此处之朱然当指朱然所督。

④《三国志•先主传》:先主自猇亭还秭归,收合离散兵,遂弃船舫……

按,《黄权传》云“先主自在江南”。秭归在江北,故知备北渡。

《方舆纪要》:马鞍山在夷陵州西北二十里。

《三国志集解》引谢钟英说,以涿乡当在夷陵县西。

《韩当传》云当与陆逊、朱然大破蜀军于涿乡。《陆逊传》云逊督诸军破备于马鞍山。是知马鞍山当在涿乡。

⑤《水经注•江水》:江水又东径石门滩。滩北岸有山,山上合下开,洞达东西,缘江步路所由,刘备为陆逊所破,走径此门,追者甚急,备乃烧铠断道。

⑥《水经注•江水》:孙桓为逊前驱,奋不顾命,斩上夔道,截其要径,备逾山越险,仅乃得免,忿恚而叹曰:吾昔至京,桓尚小儿。而今迫孤,乃至于此。

⑦《三国志•陆逊传》:入白帝城……备大惭恚,曰:“吾乃为逊所折辱,岂非天邪!”

十一、生如转蓬

章武二年闰六月,汉军东征失利,伤亡惨重,败退白帝。

刘玄德一生以“折而不挠”著称,屡屡绝处求生,死中得活,终至虎口拔牙,三分天下。然年过花甲之际,假天子之名,倾力东向,却落得个旧仇未报,又添新恨,在后生小子手中输干赌本,实愤懑塞胸,无言以对。英雄迟暮,豪气不再,失意之余,刘备改鱼复县为永安,终焉之意昭然。

大军既溃,武陵、零陵、桂阳三郡顿为无本之木,旋即为东吴讨平,马良死难。黄权归路断绝,不愿降东吴新仇,只得率部北附曹魏。至此,东征军或亡或降,可谓十去七八。

吴军大获全胜,犹贾余勇,蹑踪相随,屯据南山。偏将军全琮统兵直扣白帝。然白帝城固若金汤,两下攻防,吴军一无所获。翊军将军赵云又自江州来援,诸郡亦发兵相助,汉军终于稳住了阵脚。①

势虽如此,乍获大利的东吴诸将犹群情激奋,个个不愿沽名学霸王,乃至看了一年好戏的魏家天子曹丕亦发诏嘉奖,鼓励孙权深入追击,务求全克。②所谓敌人赞同的就要反对,东吴有识诸公见曹子桓如此拳拳之心,不免背脊发凉。陆伯言、朱然、骆统齐弹别调,提醒孙权莫中糖衣炮弹,北面那位“宗主”暗地里磨刀正欢。

陆逊等虽有远见,却不知颇让魏文吃了场冤枉官司。曹丕自册封江南,虽征任子为孙权软磨,余者却是言出法随,有求必应。孙仲谋量江南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早已令曹子桓灌饱迷汤,昏昏然不知所以然,于吴蜀对峙之际,当真惦记着拔刀相助。③孰料江东积年作窃,推己及人,自然智子疑邻。又值夷陵大克,孙仲谋志得意满,不免故态复萌,原形毕露,人未走,茶已凉,立马请这位“上国天子”冷板凳高坐。④

过河拆桥,翻脸如翻书本是孙仲谋的拿手好戏,曹子桓见不多,识不广,遭此愚弄,自然三尸神乍,七窍生烟,铆足了劲来江东找晦气。然临阵磨枪,不免手忙脚乱,直至秋九月方做好战争准备,时已去夷陵之战三月,东吴诸军业已回防,不知不觉中,良机逝矣。

初生牛犊不怕虎。昔日曹操“四越巢湖而不成”,临江未济,折尽了锐气,曹子桓却很不信邪,偏要霸王硬上弓。新帝上任三把火,一动便是大手笔,遂命曹休、张辽、臧霸出洞口,曹仁出濡须,曹真夏侯尚、张郃、徐晃攻南郡,三路并发,声势浩荡,大有平吞江南,灭此朝食之概。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自打闰六月就合不拢嘴的孙仲谋顿时僵住一张笑脸。眼见麻烦临门,江东诸军精锐却是久战疲惫之众,更有头病虎在白帝城舔伤口,三面热战,一面冷战,着实大高而不妙。孙仲谋头痛之余,故伎重施。未几,一份卑言屈膝的请和书又已置于曹丕案头。

汉末三分,孙仲谋的橄榄枝实为一大风景。刘备与盟,关羽命休;曹操受降,合肥遭困,实可谓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之典范。曹丕不以史为鉴,弃刘晔良谋,发大善心,坐看二虎相争,义不为卞庄,现下如梦方醒,而江东糖衣炮弹又至,真是欺人太甚。痛定思痛,痛何如哉,曹子桓自然油盐不进,打定主意要与碧眼儿细细清算。一时间数千里长江烽烟滚滚,吴魏两家杀得不可开交。

曹操数次南征孙权,因关羽坐镇荆州,故而惟有单攻濡须一路,孙仲谋遂得以集中布防,使北军无功而返。然现下既夺荆州,江东防线顿时延伸千里,“全据长江”的代价便是“全防长江”,不得不将有限的兵力散布于数千里江防。很快孙仲谋便要为此买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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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羽据守江陵之时,但见此公“猖獗为寇”,搅得荆北诸郡烽烟四起,曹魏诸将连最近江陵城门冲哪儿开都未曾见过。现下换了江东当家,“水人居陆”,曹军立马精神百倍,杀气腾腾。风水轮流转,也排着满宠等长驱直入,耀武扬威,一吐前者被困樊城的鸟气。⑤江陵城迅即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吴军苦战不果,反送掉新科侯爷蒋壹性命。诸葛瑾统诸军顺流解围,末了被夏侯尚暗渡陈仓,夹江纵火,乘势大杀,狠狠清算了赤壁旧账。⑥真是惯窃之贼,反遭人窃。江东大军败退,惟余朱然困守江陵捱命。

东吴流年不利,一似曹孟德报应不爽:西线既遭“火烧江陵”,东南风却又来洞口凑趣,一通翻江倒海,将吕范大军吹送北岸,被曹休等斩首万计。⑦曹军乘势横江,纵横烧杀。东西二军既溃,惟有镇守濡须的朱桓击退曹仁,杀伤千余,然曹真迅速来援,魏军重整旗鼓,渡江反攻,夺取牛渚重镇。至此,曹魏三路大军皆已突破长江防线,吴军伤亡惨重,危若累卵。孙仲谋收之东隅,失之桑榆,饮尽了苦酒。

退居白帝城的刘备见东吴乐极生悲,获自作孽之报,不免幸灾乐祸,一封恫吓信寄与小冤家陆逊,声称要趁火打劫,复夷陵之恨。⑧陆伯言虽软硬不吃,疲于应付魏军的孙仲谋却是头大如斗。数千里江防业已千疮百孔,焦头烂额之余,倘若蜀汉再来落井下石,恐这位大魏吴王当真要“寄命交州,以终余年”了,而陆逊军被牵制于夷陵一线,游离抗魏主战场之外,更是亏本买卖。于是再度老起面皮,向战败者求和。刘备元气大伤之余,得此台阶,亦不为已甚,遂化干戈为玉帛,继续建安二十四年之前的假面舞会。⑨

吴蜀热战虽戡,曹魏大军泰山之压却需孙仲谋一家消受。苦苦支撑之余,天可怜见,一场大疫不期而至,魏军如潮攻势戛然而止,曹子桓终于走了乃父一般的背运。⑩

蜀汉章武三年、曹魏黄初四年、东吴黄武二年春三月,自刘备东征以来热闹非凡的中华大地终究归于平静。自此而往,蜀汉尚有四十年国祚,曹魏则为四十二年,东吴为五十七年。就某种意义而言,三国在刘备东征前后之种种选择,已然注定其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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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通典》:先主自为吴将陆逊败于夷陵,退屯白帝,改为永安。其后吴将全琮来袭,不克。

又,《云别传》曰:先主失利於秭归,云进兵至永安,吴军已退。

按《先主传》,备军败于闰六月,吴军踵蹑南山,秋八月方收兵还巫。赵云留屯江州,军情如火之际,断不致二月方至永安。《云别传》所谓“吴军已退”,当言攻白帝之军已退,而非南山军。

②《魏书》载曹丕诏:“……昔吴汉先烧荆门,后发夷陵,而子阳无所逃其死;来歙始袭略阳,文叔喜之,而知隗嚣无所施其巧。今讨此虏,正似其事,将军勉建方略,务全独克。”

③《三国志•王朗传》:孙权始遣使称籓,而与刘备交兵。诏议“当兴师与吴并取蜀不”?朗议曰:“天子之军,重於华、岱,诚宜坐曜天威,不动若山。假使权亲与蜀贼相持,搏战旷日,智均力敌,兵不速决,当须军兴以成其势者,然后宜选持重之将,承寇贼之要,相时而后动,择地而后行,一举更无馀事。今权之师未动,则助吴之军无为先征。且雨水方盛,非行军动众之时。”帝纳其计。

按:既云雨水方盛,此议当在章武二年春。

④《三国志•刘晔传》:备军败退,吴礼敬转废,帝欲兴众伐之……

⑤《三国志•满宠传》:文帝即王位,迁扬武将军。破吴於江陵有功,更拜伏波将军,屯新野。

⑥《三国志•夏侯尚传》:(夏侯)尚率诸军与曹真共围江陵。权将诸葛瑾与尚军对江,瑾渡入江中渚,而分水军于江中。尚夜多持油船,将步骑万馀人,於下流潜渡,攻瑾诸军,夹江烧其舟船,水陆并攻,破之。

⑦《三国志•董昭传》:暴风吹贼船,悉诣休等营下,斩首获生,贼遂迸散。

按:休等在江北,吕范诸军在江南,既吹诣休等营下,可知为东南大风。

《魏书》载曹丕丙午诏:……今征东诸军与权党吕范等水战,则斩首四万,获船万艘。

按:《吕范传》亦云是役吕范诸军溺死者即可数千,兼为敌杀伤之数,当可万计。

⑧《吴录》:刘备闻魏军大出,书与逊云:“贼今已在江陵,吾将复东,将军谓其能然不?”逊答曰:“但恐军新破,创痍未复,始求通亲,且当自补,未暇穷兵耳。若不惟算,欲复以倾覆之馀,远送以来者,无所逃命。”

⑨《三国志•先主传》:孙权闻先主住白帝,甚惧,遣使请和。先主许之,遣太中大夫宗玮报命。

⑩《魏书》载曹丕三月丙午诏:贼中疠气疾病,夹江涂地,恐相染污……今开江陵之围,以缓成死之禽。且休力役,罢省繇戍,畜养士民,咸使安息。

《三国志•文帝纪》:是月大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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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长江无尽

建安二十四年,天下风云变幻,正当三分势力重新洗牌之重要关口。在刘备集团咄咄逼人,而曹魏屡遭重创,疲于应付的大势下,倘若孙权集团举兵北伐,乘虚而入,则大有可能扭转天下九州,吴蜀各保一州之被动局面,使三家实力对比渐趋均衡。然而,在这一十字路口,孙权剑锋所向并非三分天下有其二的曹魏,却是难兄难弟的刘蜀。

以大局而言,三国鼎立,一超二弱,吴蜀两家惟有取之于曹魏的利益方是利益,取之于曹魏的胜利方是胜利,削弱曹魏,才可根本改善两家的战略形势。若二弱相攻,彼此相图,不过是饮鸩止渴,如刘晔所言,是“天亡之也”。

故而,看似吕蒙偷袭荆州大获其利,种因得果,却使吴蜀刺刀见红,反削弱了两家的整体实力。又使其交恶牵制,错失利用曹操去世、曹丕篡汉所导致局势动荡之大好良机。末了曹魏愈形强大,吴蜀相形见绌,实力天平进一步失衡。待曹魏安然摆脱困境,吴蜀的命运也便不问可知了。此后数十年间,蜀汉困对秦岭天险而无计可施,东吴则在合肥城下不断重复损兵折将的旧调,如此种种,实植根于建安二十四年孙仲谋之抉择。真可谓一谋兴邦,一谋丧邦。

倘若以东吴偷袭荆州,系昧于全局,因小失大,而观刘备在东征中之所作所为,却无疑将这一错误彻底发扬光大。

经东征一役,蜀汉元气大伤,故历代评家几有毁无誉,如王夫之即指摘刘备伐吴,“使英雄之血不洒于许、雒,而徒流于猇亭”。然追本溯源,东征之举虽始于章武元年,却不过是建安二十四年荆州事变之必然余波。荆州既失,关羽既败,刘备集团不但丧失其进取中原之重镇,更使川东大门无险可蔽,战略位置大为劣化,其人心士气,乃至内外声望皆遭重创。由此,刘备“以威武自强”,通过发动针对孙权集团的报复战争,以期获取成果,从而消弭荆州事变所造成的负面影响,也便顺理成章。东征之役看似蜀汉举兵进攻,实系刘备应对荆州事变之必要行动。就其夺回益州门户,重振蜀汉声威之意义而言,乃至可以下此结论:这不过是一场披着战略进攻外衣的战略防御而已。

荆州既为江东所取,其于蜀汉已是鸡肋之地。刘备集团据有荆州,非谋坐守,而是利用其直逼中原之形胜,以为重要之前进基地。这一战略目标之实现,必有赖于和吴。现下战端即开,来日方长。即便汉军连战连胜,复夺故地,亦必然使蜀汉与东吴之矛盾不可调和。既有强敌窥伺在侧,若蜀汉欲重温威震华夏之旧梦,兴兵北伐,多留兵则后防空虚;少留兵则攻势无力。如此前狼后虎,蜀汉虽得荆州,非但不能倚之进图中原,反将背上包袱。且江东数代经营始得荆州,必全力守之,激战之余,不免两败俱伤。与孙权偷袭关羽同,刘备削弱江东,从战略角度鸟瞰,亦不过是拆了东墙补西墙。故把握大局,将东征控制于有限报复之程度,无疑至关重要。

所不幸者,刘备连遭国仇家恨,盛怒之下显已失去了冷静的判断力。倘若以秋七月兵戈未交之际拒绝孙权求和尚且有情可原,然开战数月,三峡天险已复,江东称臣之书已至,蜀汉名利双收,正是就坡下驴之绝佳时机。而刘备犹然吃了秤砣铁了心,势将东征进行到底,实为不智。就战略而言,汉军不胜是输,胜亦是输。

大势已然如此,汉军之战术失误更是雪上加霜。刘备伐吴,屡用奇兵,虽一时得利,却是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大祸立至。自张飞亡故,东征军已无大将。地无丹砂,红土为贵,冯习之辈督统诸军,一遇长期对峙,便难以胜任。乃至盲目轻敌,授陆逊以可乘之机,末了一把火烧得不可收拾。战略失策之恶果为战术失策所扩大,蜀汉实际已在三雄角逐中被边缘化。为使之重登争霸舞台,诸葛亮将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夷陵一役,完败之蜀汉将付出四十年悲剧命运的代价;战术胜方之东吴亦不过五十步笑百步,将其悲剧命运延长十七年;而旁观者曹魏却以天下一统为代价。吴蜀内讧,无疑是天赐曹魏各个击破,打破鼎立僵局之良机。正如刘晔所算,当东吴“悉国”应付刘备之时,若曹魏乘虚下手,急袭江左,则大克可期。届时东吴山河残破,即便再与蜀汉联手,亦是亡羊补牢,为时晚矣。然而曹丕为孙仲谋谦卑之面具所蒙蔽,直将江东作青徐,一心盘算着不战屈人,和平演变。末了不取良谋,为人所愚,虽愤然一击,却已非最佳战机,终究三分依旧在,鼎足四十年。可叹曹孟德,却因其子一番决策,悉为司马作嫁。五十七年后,天下复归一统,而曹魏已为陈迹十五载矣。

大江东去,不舍昼夜,千秋功罪,皆付滔滔。夷陵烽烟散处,英雄时代的帷幕已然缓缓降落,而三国时代的正剧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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