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上疏》【第七场：别友规友】

地点：何以尚寓所。台左书案，台右茶几、靠椅，台中靠后置火盆。（幕启：何以尚上。）何以尚（西皮摇板）心如旋磨梦难成，独对孤灯洗烦襟。（白）家院，取酒来。（院子捧酒上，置于几上，退下。何以尚斟酒。擎杯苦笑。）何以尚（白）阿呵！一斛聊独进，杯尽壶自倾！（西皮原板）叹人事已全非痛心疾首，杯中物且浇我满腹牢愁。嘉靖爷荒国政无药可救，服仙丹全不顾外患内忧。羞与那众公卿斗鸡走狗，我不愿享荣华与世沉浮。干一杯又一杯琼浆在手，学当年李太白不醉不休。（何以尚狂饮，呕吐。）何以尚（吐）嘟……（院子急上。）院子（白）老爷吃醉了，安睡去吧！何以尚（吐）嘟……（院子搀何以尚下。海瑞上，谯鼓打三更。）海瑞（西皮散板）街头人静三更后，扑面寒风冷飕飕。重写奏章公衙走，（白）且慢！这般时候，公衙落锁，叫不开门了，如何是好？（海瑞举目一望。）海瑞（白）啊，那厢小巷，乃是何以尚贤弟之家，我与他知己朋友，打搅无妨，走走便了！（西皮散板）片刻光阴莫滞留。一步来到何家门首，扣环叫醒老苍头。（白）开门来！开门来！（院子拿灯上。）院子（念）梦中听得门环震，半夜来客是何人？（白）是哪一位？海瑞（白）掌家，是我。院子（白）原来是海老爷，待我开门。（院子开门，海瑞进内，院子关门。）海瑞（白）你家老爷呢？院子（白）我家老爷多吃了几杯闷酒，醉卧的了。待我通报。海瑞（白）且慢！不要惊醒你家老爷。啊，掌家，我有桩紧急公事要办，借你老爷书房一用。院子（白）好，请至书房。（小开门，院子引海瑞进内，拉开，书房。院子将灯放于书案，牌子住。）海瑞（白）有劳了！掌家，你去安睡吧！院子（白）海老爷有事，只管呼唤。海瑞（白）千万不可唤醒你家老爷。院子（白）是是是。（院子出门。）院子（白）且住！海老爷到此，岂可怠慢，还是唤醒我家老爷，前来接待的好。（院子下。海瑞上案。）海瑞（白）这里好生幽静，待我动起手来！（西皮散板）二次里写奏章精神抖擞，一行行一字字熟记心头。（何以尚掌灯、披衣，醉眼惺忪上。）何以尚（西皮摇板）埋忧送闷杯中酒，梦里南柯不知愁。苍头通报唤醒后，（何以尚朝内望。）何以尚（笑）呵呵……（西皮摇板）见海兄飒飒运笔伏案头。（白）呜呼呀！海仁兄好生古怪呀！夜尽更深，怎么跑到我这里作起文章来了？待我来吓他一吓！（何以尚进房，高声。）何以尚（白）喂！（海瑞惊。）海瑞（白）啊！何贤弟，打搅了！打搅了！何以尚（白）哈哈哈！海仁兄，你倒是作什么呀？海瑞（白）我的诗兴发作，在此作诗，作诗。何以尚（白）呵呵！半夜三更，怎么发起诗兴来了？（何以尚将灯放儿上再过去，醉眼看案头。）海瑞（白）你不要搅乱我的文思呀！（海瑞下笔如故。）何以尚（白）哈哈哈！你的诗兴来了，我的酒兴也来了，待我饮上几杯，和你几首如何？海瑞（白）如此甚好！何以尚（白）家院，取酒来！（西皮摇板）人生难得知心友，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少时节和一首我定要献丑，（何以尚将灯放于几上，穿衣。家院捧酒上，退下。何以尚坐几旁独斟独酌，举杯对海瑞。）何以尚（白）干！海瑞（白）我作我的诗，你吃你的酒！何以尚（白）来来来，你也吃上几杯吧！海瑞（白）我作我的诗，你吃你的酒，不要打搅于我。何以尚（白）哦，是是是！（西皮摇板）不来打搅你的好兴头。（谯楼鼓打四更。海瑞搁笔。）海瑞（白）写成了！（西皮散板）聚精会神不停手，一气呵成把功收。何以尚（白）仁兄大作，待我拜读拜读。海瑞（白）我的诗文粗浅，不足一观。何以尚（白）一定要看！（海瑞离座。）海瑞（白）贤弟请看。（海瑞送本，何以尚接本，仍然醉眼模糊。）何以尚（白）喂呼呀！洋洋数千言，好一篇长诗！（何以尚揉眼。）何以尚（白）“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疏”??啊！不是诗！（何以尚几乎不相信，揉眼再看。）何以尚（白）“臣海瑞……”（何以尚默念。）何以尚（白）原来是一道疏本！海瑞（白）正是疏本，不看也罢！何以尚（白）既是疏本，倒要看看。“臣闻为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倘若不问民间疾苦，就是无道！”啊！你……这是为何？海瑞（白）要看就往下看，不看么，就还我！何以尚（白）我是非看不可！（何以尚抖擞精神，揉眼续念。）何以尚（白）“陛下向往长生，一意玄修，二十余年不曾上朝理事，纪纲败坏，国事全非。方今天下，官贪吏横，赋役繁增，内灾外侮，民不聊生，百姓人人痛恨，个个叫骂，他们不满陛下久矣！”哎呀仁兄！（何以尚离座走近海瑞。）何以尚（白）这样火辣辣的话儿，也只有你说得出口哇！海瑞（白）看完了，我们再讲。何以尚（白）仁兄掌灯！海瑞（白）好。（海瑞掌灯至台口，靠近何以尚。何以尚默念，继而朗读。）何以尚（白）“陛下过错甚多，首在求仙问道。建造仙坛，工部则极力经营；取香觅宝，户部则差求四出。以至怨声载道，人心越发不可收拾了！百姓们因以陛下的年号，编为歌谣，言道”……“言道”……（何以尚揉眼，更高声。）何以尚（白）“嘉靖，嘉靖，家家户户，于干净净！”哈哈！你骂得好狠哪！海瑞（白）这都是百姓的话，你也是听见的呀！何以尚（白）你揭了嘉靖皇帝的疮疤，又有什么好处啊？（海瑞指着疏本。）海瑞（白）好处在后头呢！何以尚（白）哦？“臣望陛下翻然悔改，从今以后，不打醮、不求仙、不服药、不炼丹、赶走方士、拆毁仙坛，每日上朝，与群臣议论国家大事。还要下诏自讨，数一数历来的过错，向天下百姓谢罪！向天下百姓谢罪！”哎呀！（何以尚越念越抖，退坐椅上，二目发呆，半晌不语。海瑞放下灯台。）海瑞（白）贤弟，你怎么样了？（何以尚喘不过气来。）何以上（白）海、海、海仁兄，你……莫非发了痴了哇？海瑞（白）这样的疏本，也是发痴的人儿，写得出来的吗？何以尚（白）你写此本，是自家欣赏呢，还是藏之名山？海瑞（白）此本我还要亲自交与当今。（海瑞至台口。）何以尚（白）啊！（何以尚追至台口。）何以尚（白）你这条性命，还要是不要？海瑞（白）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不借命！何以尚（白）既然惜命，为何又去送死？海瑞（白）死有轻似鸿毛，有重如泰山。何以尚（白）这道疏本，交了上去，即刻就有锦衣卫，将你拿问，廷杖一百！轻则斩首！（何以尚比式。）何以尚（白）重则凌迟！（何以尚比式。）何以尚（白）你呀！就是这样糊里糊涂的死了！请问，重在哪里？海瑞（白）如今我朝，君是昏君，臣是佞臣，我这道疏本，要使君王改过自新，管叫大臣惭愧无地，纵然将我千刀万剐，我也要将他们拉下马！这样的死，怎说不是重如泰山！何以尚（白）哈哈！你还要嘉靖爷改过自新吗？海瑞（白）我又不是骂他一场，图个痛快！何以尚（白）嘉靖爷杀戮大臣，如同削草，你都不晓得吗？海瑞（白）我上疏出于至诚，若能感悟君王，十样过错，改其一二，死而无怨！何以尚（白）哈哈！皇帝求仙，是痴心梦想，你要他改过，是梦想痴心！海瑞（白）你的酒已够了！疏本拿来还我。何以尚（白）听我相劝，打消此念，把这道疏本焚化了吧！（何以尚将疏本欲投入火盆，海瑞阻挡，前后两番。海瑞急忙拦阻。）海瑞（白）使不得！（何以尚赶紧藏过。）何以尚（白）啊！海瑞（白）贤弟，少时天明，庆贺大典，我就赶不上了！（何以尚一惊。）何以尚（白）啊！天明之后，你就去上本吗？海瑞（白）失了机会，我就见不着当今了！（何以尚一把拉住海瑞。）何以尚（白）哎呀！我的好朋友哇！海瑞（白）好朋友就不该耽误了我的大事呀！（何以尚义正词严。）何以尚（白）海仁兄哪！你的忠介刚直，我十分钦佩，怎奈当今暴戾成性，你以小犯上，无异蝼蚁扛鼎，有道是，自不量力，君子不为。海瑞（白）是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是大丈夫！拿来还我！何以尚（白）我一辈子也不还你！海瑞（白）啊！我来问你，这道疏本，可有虚构浮夸之处？何以尚（白）桩桩件件，俱是事实！海瑞（白）有理无理？何以尚（白）句句有理！海瑞（白）说得对？何以尚（白）说得对？海瑞（白）讲得是？何以尚（白）讲得是！海瑞（白）嘉靖爷是不是暴君？何以尚（白）自然是暴君！海瑞（白）该不该骂？何以尚（白）骂也骂得！海瑞（白）骂得可好？何以尚（白）骂得好！怎奈他是皇帝呀！海瑞（白）骂得痛快不痛快？何以尚（白）哼哼！你今天骂得痛快，明天杀头，也是痛快的呀！海瑞（白）为国一死，虽死犹生，快快还我。（海瑞伸手索本，何以尚无言可辩。）何以尚（白）这……也罢！你若能将上面过于激烈之处，稍改婉转一些，我就还你。（海瑞沉痛。）海瑞（白）贤弟呀！嘉靖爷御国四十余年，误尽苍生，今日已到天怒人怨的地步，你痛心不痛心哪？（何以尚凄然。）何以尚（白）唉！我若不痛心，也不会为了国家大事，终日借酒浇愁的了哇……海瑞（白）你既然痛心，我修此本，你就该鼓掌称快，怎么反来阻拦？看将起来，你的痛心，也有几分装腔作势呀！（何以尚大为感动。）何以尚（白）海仁兄！我的忠心不如你，胆量不如你，见识又不如你，你可算古今第一人臣也！（西皮散板）这疏本历朝来绝无仅有，惊天地泣鬼神万古名留。但愿你感悟君王把苍生挽救，（白）仁兄，你拿好了！（何以尚双手呈上疏本。）何以尚（西皮散板）天护佑逢凶化吉无灾无忧！（海瑞接本藏袖中。）海瑞（白）贤弟，你我就此一别。何以尚（白）且慢！天色尚早，弟兄痛饮几杯！海瑞（白）啊！你还要饮酒？何以尚（白）一杯能解万古愁！（海瑞沉痛。）海瑞（白）哎呀贤弟呀！你沉湎杯酒，但知解自己之愁，全然不念解天下倒悬之苦！何以尚（白）这……海瑞（白）酒肚糟肠，把你的壮志，消磨殆尽矣！何以尚（白）哎呀！（西皮散板）暮鼓晨钟当领受，（白）罢！（西皮散板）摔破酒杯争上游！（何以尚摔酒杯酒壶。海安掌灯引海夫人急上。）海夫人（西皮散板）东家问过西家走，再求一面死也甘休。（海安打门。）海安（白）开门来。（院子上，开门。）院子（白）是哪一位？原来是海夫人。海夫人（白）大哥，我家老爷，可在里面？院子（白）正在里面。海夫人（白）海安回去吧。海安（白）是。（海安下。）海夫人（白）有劳大哥带路。院子（白）夫人随我来。（急冲头，海夫人进内，院子抽下。）何以尚（白）啊！嫂嫂来了！海瑞（白）啊！海夫人（哭）老爷呀……海瑞（白）你……又来则甚哪！海夫人（白）老爷，你……要珍重啊！海瑞（白）夫人不必为我担心，我去之后，你……自己也要珍重啊！海夫人（哭）喂呀……（谯楼五鼓，鸡鸣。）海瑞（白）金鸡报晓，天已明亮，就此分别了！海夫人（白）老爷，我要送到午门！何以尚（白）仁兄，我要送到午门！海瑞（白）好哇！（西皮散板）刀山剑岭挺身走，海夫人（西皮散板）三魂已渺七魄丢！何以尚（西皮散板）壮怀激烈世少有，（海瑞出门，海夫人、何以尚后跟，走圆场，海安上。）海安（白）老爷。海瑞（白）海安，将棺木搭在午门！（凤点头，海安朝内招手，四抬夫抬道具棺木上，亮住，何以尚歪戴乌纱，翻袖弓步，对棺发怔，海夫人翻袖，惊对棺木，海瑞神情激昂。）海瑞（西皮散板）要将黄河变清流！（急急风，海瑞下，海夫人、何以尚随下，海安招呼四抬夫抬棺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