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第三十一场】

（兵马司监狱。阴惨惨暗淡无光。）文天祥（内二簧导板）那元兵四十万直下闽广，（文天祥上。）文天祥（回龙）怎奈是五万义兵寡不敌众、兵尽粮绝就败走在潮阳。（二簧原板）我也曾整军容再把贼抗，我也曾收失地重振朝纲。今日里遭擒获难脱罗网，变厉鬼杀胡儿也要争回国疆！（文天祥到土炕端然坐下。张千捧饭上。）张千（白）文丞相请用茶饭吧！文天祥（白）我吞吃不下，拿了去吧。张千（白）哎，我说文丞相，你到这儿来也有三年多啦，我们这儿给您准备的茶饭，您从来就没吃过一次，您只等着那些老百姓跟你送一点儿窝窝头、棒子面，这样有一顿、没一顿的胡乱充饥；我说文丞相，您在这儿受苦不必说，饿也得把您给饿坏了！您瞧今儿个他们就没有送东西来！您就马马虎虎吃一点儿吧！文天祥（白）是啊，我还是吃百姓的饭，不吃元人的饭！张千（白）可是，文丞相，您不吃官家的饭，吃老百姓的饭；这儿的老百姓，不也是元朝的人吗？文天祥（白）非也！我来问你：这燕京本是哪国的疆土？（张千恍然大悟。）张千（白）不错，原本也是大宋朝的疆土，后来被金邦抢去，现在又归元朝了。文天祥（白）燕京是大宋的疆土，这里的老百姓也是大宋的百姓。他们还记得我是大宋的臣子，送饭来与我吃；我吃的还是大宋的米饭啊！张千（白）真的，燕京的百姓，一天也没有忘了大宋朝。文天祥（白）总有一天恢复中原，依然一统天下。张千（白）文丞相，你以为大宋朝还有中兴的一天吗？文天祥（白）只要人心不死，必能重整江山。张千（白）啊，丞相，不过大宋……（文天祥大疑。）文天祥（白）怎么样？（张千自知失言，掩饰。）张千（白）我……我不知道啊。（文天祥起立拉住。）文天祥（白）你……你快与我讲啊！张千（白）我讲，我讲……（元兵上。）元兵（白）伯颜大元帅前来拜访文丞相。张千（白）哎呀！大元帅来啦！（伯颜上。张千急急走向前跪下。）张千（白）迎接元帅。（伯颜走向文天祥一躬。）伯颜（白）丞相请了。（文天祥凛若天神。）文天祥（白）元帅请了。（文天祥一举手，手铐响一下。）伯颜（白）哎呀，你们这班奴才！怎么文丞相还戴着刑具？张千（白）小人们没有奉命，不敢擅专。（张千下跪。）伯颜（白）胡说！快快解下。张千（白）是。（张千欲与文天祥卸去手铐。）文天祥（白）我这几年倒也惯了，解与不解，无关紧要。伯颜（白）一向国事繁忙，未曾前来问候，丞相到此，未曾好好款待，丞相不要见怪。文天祥（白）元帅说哪里话来，我是被囚到此，原本就用不着什么款待。伯颜（白）这所在这样肮脏，这样臭腐，湿蒸气味，真是苦了丞相了！文天祥（白）不苦，不苦。去年五六月大雨，这屋内雨潦四集，几床浮动。雨后地下潮湿，上蒸的土气，乍晴的暴日之气，炎天的火气，死老鼠的恶气；我做了一首《正气歌》，哈哈！就去了种种的恶气，我善养我浩然之气。浩然之气，就是天地间的正气；有了正气，什么都不觉得苦了。伯颜（白）哎！这三年来，丞相所受的苦，真不是平常人所能忍受。文天祥（白）我不能挽救国家，受一点苦，也是当然的。伯颜（白）啊丞相，我有一句言语，不知当讲不当讲？文天祥（白）有何话讲？伯颜（白）丞相从起兵勤王以来，历尽了千辛万苦。一个皇帝去了，再立一个；一个死了，又立一个；无奈宋室气数已尽，丞相的一番心血，可惜是白费了。文天祥（白）我只知道尽忠报国，管什么白费心血。有道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成败利钝，非所逆睹。伯颜（白）丞相被囚三年，久而不屈，忠义之声充满天地，像你这样，也算对得起你的国家了。文天祥（白）山河破碎，无法挽救，为大臣者死有余辜，怎么能说对得起国家！伯颜（白）丞相，你已然尽了你的人事，上无愧于天地，下无愧于良心，你不要再去想念了。文天祥（白）此心未死，焉能不想！伯颜（白）如今大元朝顺天应命，入主中原，即日就要兴办学校，重开科举，丞相是宋朝的状元宰相，道德文章天下皆知；大元朝的宰相，除了你还有何人啊？文天祥（白）哎，我兵败被擒，有死而已！伯颜（白）嗳！宋朝已属元邦，丞相要死，更有何人理会？文天祥（白）为国而死，难道也是为了沽名钓誉不成！伯颜（白）话虽如此，但是顺天应命者为君子，识时务者为俊杰；丞相要想一想，生死就在这一念之间。文天祥（白）是啊，人兽关头，也在此一念之间。伯颜（白）如此说来，丞相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文天祥（白）我意已决，不必多言。伯颜（白）如此，我只有回复我主，听候定夺。文天祥（白）就烦元帅转达你们国主，就说我文天祥但求一死！（伯颜下。张千上。）张千（白）文丞相！文天祥（白）你把方才的言语对我言讲！张千（白）慢着！外边有一妇人，要见丞相。文天祥（白）啊！有一妇人要见我？张千（白）别嚷嚷，我偷偷的让她进来！文天祥（白）哦！叫她进来。（张千向内招手。水底鱼牌。欧阳氏上。）文天祥（白）哎呀，夫人哪！欧阳氏（白）哎呀，老爷呀！（二簧散板）只说夫妻难相见，（欧阳氏哭倒文天祥前。）文天祥（二簧散板）原来夫人也在人间！你可知江山可能挽转？（欧阳氏抽噎着说不出话来。）欧阳氏（二簧散板）元兵十万攻崖山。狂风大雨天地变，白浪滔天压战船。全军覆没多悲惨！（文天祥大惊失色。）文天祥（白）哎呀，那陆秀夫？欧阳氏（二簧散板）他背负了幼主就投深渊！文天祥（白）还有那……那……张士杰？欧阳氏（二簧散板）万顷洪涛将船掩，一点忠魂付狂澜！文天祥（叫头）哎呀！（二簧散板）万里江山无半点，血泪斑斑湿青衫。（白）夫人，自从分别，你在哪里？欧阳氏（白）自空坑兵败，一家被元兵掳去！佛生孩儿不知生死，定娘女儿骂贼不屈身亡，柳娘、环娘留在东宫为婢，将妾身发往爱牙失里公主那里侍奉。妾身含羞忍辱，留此余生，冀图见老爷一面！（欧阳氏哭。）文天祥（白）唉，不想落得这般光景！夫人为何不早来看我？欧阳氏（白）一向防卫甚严，不准外出。今日那公主容许妾身前来相见一面。文天祥（白）哦！容许相见一面！（文天祥略思。）文天祥（白）只怕只此一面了。欧阳氏（白）哦。妾身倒想起一事来了，途中遇见余元庆，有书信在此，老爷请看！（欧阳氏出信，文天祥看信。）文天祥（白）哦，这叫做人心思宋！我们还有这般好百姓，那我虽死也当含笑九泉了。欧阳氏（白）老爷。信中怎样言讲？文天祥（白）信中说得明白，要我在初十的晚间，作个准备，他们先焚城上苇子，城外举火为应，要来劫我出狱，共图大事。欧阳氏（白）今天是初九，明天他们就来了！（欧阳氏色喜。）欧阳氏（白）你……你有出狱之望了！（文天祥摇头。）文天祥（白）多谢他们的美意，只怕是……来不及了！欧阳氏（白）这是为何？文天祥（白）义民起事，元廷焉有不知知理？慢说燕京禁卫森严，万难成事，就算他们打进城来，那元室君臣，也未必再肯留我活到明天！欧阳氏（白）老爷此言何意？文天祥（白）夫人哪！（二簧散板）千方百计将我劝，我心犹比金石坚。元人岂肯留后患，恐怕不能留待明天！（张千急跑上。）张千（白）快快躲起来，我们万岁爷来啦，我们万岁爷来啦！（张千引欧阳氏暗躲隅，文天祥端然坐下。张千跑到上场门跪。四卫兵、伯颜引忽必烈同上，同进狱。）伯颜（白）文丞相，这就是我元邦圣主，前来拜望于你。文天祥（白）哦！（文天祥起来整衣襟，一躬。）文天祥（白）大宋少保信国公右丞相文天祥参见元主。忽必烈（白）文丞相请坐。文天祥（白）有座。（文天祥、忽必烈同坐，伯颜站忽必烈侧。）忽必烈（白）久闻文丞相忠义无双，今日一见，真乃三生有幸。文天祥（白）元主屈尊到此，真出我文某意外。忽必烈（白）嗳！三年以来，委曲了文丞相。文天祥（白）岂敢！忽必烈（白）方才伯颜元帅回宫复奏，说文天祥还是不听苦劝，因此孤亲自前来，向文丞相领教！文天祥（白）元主有话请讲。忽必烈（白）伯颜，你对他直说了吧！伯颜（白）是啊！丞相，我朝大将张宏范，兵发崖山，大获全胜，你们的小皇帝，君臣殉难，宋朝是早已亡了。我们为了怕丞相心中难过，故而未敢明言。文天祥（白）我已经知道了。伯颜（白）你怎样知道的？文天祥（白）元帅不必多问。忽必烈（白）啊！文丞相，宋朝既然亡了，你还有何言可讲？文天祥（白）你可知“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当年伯颜元帅兵围临安，我奉命到元营议和，伯颜元帅不顾信义，将我拘留不放；国家尚有中兴之机，所以我就走了。忽必烈（白）你弃德裕皇帝于不顾，另立二帝，这也算是忠么？文天祥（白）民为贵，社稷次之。我为国家打算，怎说是不忠？忽必烈（白）你立二王，成了些什么功劳？文天祥（白）只要保全国家，何计成败。忽必烈（白）你明知道做不成，为什么还要做？文天祥（白）不能为大宋保疆土，也要为天地间留下正气。正气永存，中国不灭。（忽必烈、伯颜相视惊叹，无计可施。忽必烈示意伯颜再劝。）伯颜（白）文丞相，我看你也不要太固执了。你若将对宋朝的一片忠心，分一点给我们元朝，那我们万岁，就立刻封你为大丞相之职。文天祥（白）哼……这些话提它作甚！忽必烈（白）不做丞相，就做枢密如何？文天祥（白）嗳哟！（文天祥起立。）文天祥（白）只因奸臣误国，国势衰微，你们就藉武力侵我疆土，杀我生灵。我是大宋丞相，只知尽忠竭力，挽救国家，不幸奸臣卖国，使我无用武之地。事到如今，我文天祥，但求一死，不必多言！（忽必烈、伯颜相顾失色，目定口呆。）忽必烈（白）好人！（忽必烈顿足，急下。伯颜行数步，回首见文天祥屹然不动。）伯颜（白）丞相再见了！（文天祥不动。伯颜叹气，走出，卫士、伯颜同下。欧阳氏奔出，扑到文天祥足下。）欧阳氏（白）老爷！他们此去，只怕要将你……喂呀……文天祥（白）夫人，你来一看！（文天祥撩开衣襟，欧阳氏读衣襟上的字。）欧阳氏（念）“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从今而后，庶几无愧。”（白）哦！老爷早就写好了？文天祥（白）正是。夫人，我有几句言语，你且听了！（反二簧原板）自古来有几辈忠臣良将，且听我一件件细说端详：有伯夷和叔齐不食周饷，弟兄们双双饿死在首阳；报国仇漆身吞炭有义士豫让，张子房博浪沙椎击秦皇；汉苏武使匈奴山河气壮，可怜他十九年啮雪吞毡、塞北牧羊、只落得皓首还乡；还有那六出祁山诸葛亮，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要扶保汉邦；颜杲卿断舌根骂贼命丧，张巡许远死守睢阳；最可叹岳忠武把金兵来抗，怎奈是十二道金牌、在风波亭下、就断送了忠良。这都是先朝的忠臣榜样，一个个垂青史名列庙堂。我今日纵然是断头台上，留下了浩然的正气、亘古长存、落一个万古名扬。欧阳氏（反二簧散板）有道是忠和节俱是一样，夫为国妻也要为夫身亡。今日里你若是尽忠命丧……（欧阳氏探衣取刀。）欧阳氏（白）老爷！（二簧摇板）我与你作一对同命鸳鸯！文天祥（白）夫人哪！（二簧散板）叫夫人你不必这般悲怆，夫尽忠妻尽节万古流芳。（号角声一阵阵响起。张千急奔上。）张千（白）不好！要出事情！要出事情！文天祥（白）哦！（二簧散板）天昏黄角鼓哀声音激荡，（鼓声激震，号角愈紧。元将引一队元兵手持火把同上，在监狱的窗洞外走过。）元将（白）万岁爷有旨：请文丞相归天！（文天祥闻言，屹然不动。）欧阳氏（白）老爷！（欧阳氏扑倒文天祥足下。）文天祥（白）哈哈！我事了矣！（二簧散板）丹心千古日月争光。（黄沙弥天，大风刮地，日色无光，场上昏黄。）欧阳氏（白）也罢！（欧阳氏手中刀紧一紧，欲自刎。文天祥拉欧阳氏。）文天祥（白）夫人让我先行一步，正是：（念）衣冠七载混毡裘，国破家亡事业休。惟有一腔忠烈气，碧空长共暮云愁！欧阳氏（白）老爷！（欧阳氏昏倒台上。文天祥闻声回头。）文天祥（笑）哈哈！（念）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大风扬沙，天地书晦，众人同惊罗拜。幕徐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