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扇》 【第十场】

（寇白门上，晒衣裳。卞玉京在佛堂敲木鱼念经，郑妥娘晒太阳。）卞玉京（吹腔）坠落平康只自怜，遭逢离乱更凄然。今生漫许来生愿，黄卷青灯古佛前。（郑妥娘笑。）寇白门（白）你瞧瞧都闹到这步田地了，你怎么还开心哪？郑妥娘（白）哭就有办法了吗？我才不那么傻哪！我真不知道念经有什么好处？手里一天到晚的波波波波，嘴里一天到晚的“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要是菩萨呀，人家一天到晚的老叫着我的名字，“郑妥娘，郑妥娘，郑妥娘……”的，那真烦死我了！所以我就不念，也好让菩萨清静会儿！寇白门（白）你呀！可真会说怪话！郑妥娘（白）我试试她的道行！（唱）夜深沉，独自坐，醒来时，独自饿。有谁人……（卞玉京出。）郑妥娘（白）哟！玉京仙子下凡了！卞玉京（白）怎么这样的淘气！郑妥娘（白）这么好的天气，闷在屋子里头，多难过呀！香君！你也出来晒晒太阳，病才会好得快一点儿。寇白门（白）香君出来晒晒太阳吧！（李香君上。）李香君（引子）逆风孤雁，云海高飞倦，何处寒砧？无限凄清忆远人。（李香君几乎晕倒，郑妥娘、寇白门同搀扶。）郑妥娘（白）恭喜！恭喜！卞玉京（白）她病到这步田地，你还开得什么玩笑哇？郑妥娘（白）嗳！今儿是什么日子来着？寇白门（白）今儿个不是十六吗？郑妥娘（白）今儿个是香君的生日，你们都忘了吗？卞玉京、寇白门（同白）真的？恭喜！恭喜！郑妥娘（白）我种这盆花儿，就是为给香君祝寿的。香君！你大喜啦！我还问过菩萨，菩萨说你的病不久就会好了，你跟侯公子不久也可以团圆啦！你看这不是大喜吗？寇白门（白）香君！你多多保重！好运还在后头哪！李香君（白）前途茫茫，何日是了啊？（柳敬亭、苏?生同上。）柳敬亭（白）里面有人吗？卞玉京（白）是哪个？柳敬亭（白）卞玉京可在此处啊？卞玉京（白）你是何人？柳敬亭（白）我姓柳哇！卞玉京（白）噢！原来是柳师傅来了！柳敬亭（白）是我！（柳敬亭、苏?生同进门。）柳敬亭（白）哦！玉京！香君！李香君（白）师傅！扬州失陷以后，史阁部怎么样了？苏?生（白）史阁部是个大忠臣，马世英非常恨他。既不给军饷，又削弱他指挥调动之权。后来城被清兵破了，史阁部伏剑自刎。扬州遭了十天屠杀，连小孩都没剩一个，真是从古未又之惨变也！李香君（白）哎呀！（李香君晕倒。）郑妥娘（白）香君！柳敬亭（白）香君！郑妥娘（白）香君刚好一点，你们一来又把她急成这样儿了！香君！香君！香君！（李香君醒。）李香君（白）喂呀！（二簧散板）恨奸臣断送了扬州百姓，史阁部大忠臣虽死犹生。柳敬亭（白）啊！香君！不要过于悲伤，大势已去，无法挽回。我们还能在此见面，就算不易了哇！如今侯公子有了下落，他已平安回到家中去了。李香君（白）唉！他不在扬州遭难，回到家中也必定是凶多吉少。苏?生（白）哎！这你倒可以放心，我听说他……李香君（白）怎么样？苏?生（白）呃！这！这个消息也是靠不住的呀！李香君（白）什么消息？苏?生（白）我听说清朝开科取士，侯公子也去考了。没有考中举人，考中了一名副榜。柳敬亭（白）这都是不可靠的消息呀！苏?生（白）是啊！寇白门（白）侯公子也说不定是权宜之计哪？李香君（白）依我看来，绝无此事！像侯公子那样忠肝义胆，怎么会在这样的时候求取功名？那除非是日从西起！（二簧散板）公子为人我能信，道路崎岖他认得清。（白）啊！师傅！苏?生（白）哎！李香君（白）可曾得到我妈妈的消息？柳敬亭（白）听说田仰把她送给一个老兵了哇！哎！依我看哪，这个老兵要比田仰强得多呀！李香君（白）妈妈受苦为的是我，我和那班赃官势不两立！（小红上。）小红（白）里面有人吗？卞玉京（白）是哪个？（卞玉京开门。）卞玉京（白）啊！小红！小红（白）卞姨！苏?生（白）小红啊！郑妥娘（白）小红？香君！小红（白）姐姐！姐姐！我来给你报喜信，还有一个人也来了！李香君（白）是哪个？小红（白）侯公子来啦！李香君（白）噢！在哪里？（侯朝宗暗上。）小红（白）你等着！我给你叫去！姐姐叫你哪！郑妥娘（白）侯公子！侯朝宗（白）香君！李香君（白）郎君！侯朝宗（白）香君！（李香君、侯朝宗相互拥抱。）李香君（二簧散板）人生如幻如梦境，天外飞来心上人。睁开倦眼仔细认，（白）郎君！侯朝宗（白）香君！李香君（白）真的是你回来了？侯朝宗（白）真的是我回来了，不是做梦！李香君（二簧散板）万不想梦里竟成真。侯朝宗（白）香君！你吃了苦了！我好容易打听到你的地方，特来接你。快快随我回到家中，再无有人欺负你了！你看，你叫苏师傅带给我的扇儿，我也带来了！（侯朝宗取扇子，李香君接扇子，看。）李香君（白）只是我们往哪里去？（侯朝宗脱下斗篷，披在李香君身上，露出清装。）侯朝宗（白）我们回家去！李香君（白）哦！回家去？侯朝宗（白）回家去！（李香君抬头惊视侯朝宗。）李香君（白）我们哪里还有家！侯朝宗（白）回到我家，再无有人欺负你了！哎呀！难得在这里遇见苏师傅、柳敬老、妥娘、玉京、白门，大家回去，再不要受这离乱之苦了！李香君（白）侯公子！听说你今科高中了副榜，我还无有向你道贺呢！侯朝宗（白）呃！哎！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出于迫不得已！李香君（白）以前、以前你对我说的什么？你说：性命可以不要，气节必须保持。你叫我在你去后，不论遭遇什么危难，一定等你。为什么在这国破家亡的时候，你求取功名，考了那么一个不值钱的副榜？侯朝宗（白）呃！香君！我为着你……唉！不能死！李香君（白）噢！原来你活在世上，就只是为了我么？侯公子啊！（反二簧原板）你本是名家子受人尊敬，方显得才出众壮志凌云。你说要为国家铲除奸佞，你说要蹈水火拯救万民。说人生在世间忠义为本，要效那顶天立地一片丹心。保气节哪怕是牺牲性命，你说要疾恶如仇、临难不苟，方显得爱恨分明。想不到国破家亡你不仅心灰意冷，反面来你低头忍辱去求取功名。你不能起义兴师，救国家于危亡之境，难道说就不甘隐姓埋名？你忘了史阁部尸骨未冷，你忘了千千万万老百姓丧残生。你只想赏心乐事团圆家庆，难道说你还有诗酒流连、风流自赏，闲适的心情？可怜我受千辛和万苦，神惊力尽只图个身心干净，我不想图富贵做你的夫人。公子啊！只当我是路旁人，不必相认，不必相认，只望你好好珍重自己的前程。（李香君撒手，扇子掉在地上。）苏?生（白）香君！你要保重了！香君！李香君（白）师傅！苏?生（白）香君！李香君（反二簧散板）一日师终身父骨肉情分，我死在九泉下难忘大恩。苏?生（白）香君！你要保重了！卞玉京、寇白门、郑妥娘（同白）香君！你要保重了！李香君（白）妥姨！寇姨！卞姨！（反二簧散板）同生死共患难相依为命，你们待香君就好比自己的亲生。柳敬亭（白）香君！你要看仔细呀！李香君（反二簧散板）我一生受折磨吞声饮恨，我必定拼万死把恨海填平！（李香君不能自支，侯朝宗痛苦地望着，欲扶，李香君背身拒绝，挥手。柳敬亭示意劝侯朝宗离去。众人同扶李香君，李香君快步走上台阶，倒下，死。侯朝宗呆立一旁，不知所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