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阁老之沈阁老岔架(上)——红墨水与蓝墨水|文史宴
大司马乱入:西祠胡同元老、明史达人李古,继大受欢迎的评说袁崇焕系列之后,将要推出重磅的大明阁老系列。首番推出的是明神宗万历年间的内阁首辅沈一贯打的一场群架,这场架的背后涉及到明代的权力制度与文官传统,请大家欣赏。下周一推送下集。
评说袁崇焕系列链接如下,可点击(三)里面的链接进入(一)、(二):袁崇焕的图森破(三)——千刀当剐崇焕肉|文史宴
一、内阁的蓝墨水与司礼监的红墨水
公元1602年,万历三十年,2月,某日,清晨,文渊阁大学士沈一贯溜达到单位上班,走到大门口定睛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他看见大门口了五个人,个个头戴玄色纱帽,身着绯色官服,手里提着一串羊角大灯笼,上写着三个宋体朱红色字——
司礼监。
看样子这伙人大约卯时就来了,一直等到天亮,这几个灯笼还没熄。
——嗯哼?老夫今天出门没看黄历,难道要出事?
沈一贯,字肩吾,又字不疑、子唯,号蛟门,明史说他,枝拄清议,好同恶异。
沈一贯
简单说,一个不太耿直臣子,喜欢同党,讨厌异己。
今天寅时,沈阁老从床上爬起,刷牙洗脸,出门上轿,穿过劈柴胡同抵达皇城。然后下轿步行入东华门,过金水桥,一路向左,最后才抵达南城根下这所房子门口。
那房子属于明皇宫的外朝范围,为明成祖所设,名其为内阁。
沈阁老本来该在卯时到达内阁,向内廷递交名牌,此称之为点卯。之后,他要跟六部的官员一块排队进入皇极殿,等候皇帝的出现。
此之为上朝。
这是本朝公务员们忙碌一天的开始。
时间还真是挺紧张的。
不过现在已是辰时,沈一贯迟到了,单位门口又围一圈人,个个看上去都气色不善,沈一贯不慌不忙,先从袖子拿出块烧饼,咬得嘎吱脆。
辰时就是朝食之时,不管要出啥事,先填饱肚子再应付。
他一边往嘴里捋芝麻,一边想,一大早的司礼监这伙来内阁干嘛,皇上昨晚起夜时有了想法,现在要传达?
沈阁老已经误了点卯,为啥他不进内阁,还站在门口从容不迫的吃烧饼?
本来是该上朝了……
如果在成祖、仁宗、宣宗时期,身为文渊阁大学士现在才到朝,论律至少也是扣光年终奖。
不过本朝本来就不太一样。
大大不一样。
因为皇上还没起床……
本来应该坐在皇极殿里的皇帝,现在还赖在床上——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位皇帝自万历十五年起,已经罢朝十五个年头了!
先不说皇帝。
司礼监又是干嘛的?
明太祖时期司礼监的职能是“掌宫廷礼仪,凡正旦、冬至等节,命妇朝贺等礼,则掌其班位仪注及纷察内官人员违犯礼法者”。同时兼打扫卫生,朱元璋曾说:“此曹止可供洒扫,非别有委任,毋令过多。”此时司礼监权力很小,还受到限制。
明成祖朱棣称帝以后为了强化特务政治,抛弃了太祖皇帝“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的原则,公开任用了一大批宦官担任要职,司礼监的权力开始膨胀。
到了明宣德年间,宣宗皇帝设立内书堂,教太监认字,司礼监设提督、掌印、秉笔、随堂等四个职称,凡皇帝口述命令,例由秉笔太监用朱笔记录,再发六部执行。
至此司礼监开始和内阁有了工作关系。
皇帝收到的题本会由司礼监转呈内阁。
(明代奏书一律称题本,奏折是清朝以后的叫法。)
内阁会就题本的内容用蓝墨水写上建议,以小纸条的形式贴在本子上,司礼监再送回给皇帝,此为票拟。
皇帝看看票拟,有想法就批上想法,没问题,就用红墨水批个准,谓之批红,然后盖上大戳,再由司礼监下发六部。
正统(明英宗)时期之后,皇帝越来越懒,对内阁的票拟一般都是准准准,少有回驳,后来写个准字都觉得累,索性跟司礼监说,没啥要紧的事,准字你们代批就得了。
司礼监取得批红权后,跟内阁分庭抗礼,互相制约,由此形成的明庭提案——决策机制,从明正德时期直至明末没有大的变化。
回到现场。
沈一贯见五个司礼监公公手提灯笼,横在内阁大门口,觉得来者不善,随即开始辨认些面孔——
我那位小伙伴来了吗?
他来了就先跟他说话——
上文说到,明朝从提案到决策已经由内阁跟司礼监承包了,因此内阁跟司礼监的关系非常重要,尤其是内阁首辅大学士跟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的关系更是至关重要。
如若这俩冰炭不容,大太监有意要为难大学士。票拟去一本否一本,提案立一个毙一个,那就有点像宪政体制下总统府、国务院之争,最后行政瘫痪,政府停摆,大学士就得下台,大太监也得滚蛋。
可如果大学士跟大太监配合默契,尤其是能干的大学士和乖觉的大太监并肩作战,就会发挥1 +1大于2的效用,整个国家都会被这俩收拾的妥妥帖帖,整理得井井有条。
在这种cp面前,皇上是阿猫阿狗都无所谓。
本朝初年的张居正+冯保就是这么一对标配,尤其在驱赶大学士高拱的战斗中,这俩一套双打分进合击,战斗力令人刮目相看。
高拱字肃卿,号中玄。汉族,新郑人。在翰林院做编修时,有一次跟同僚们去给当朝首辅严嵩贺寿,严嵩出来接见他们时,大伙都很紧张的起身肃立,他却在掩嘴偷乐。
严嵩奇怪的问他:“你乐啥啊?”
高拱说:“见得相公出来,不由想起韩愈一句诗:大鸡昂然来,小鸡悚而待。”
严嵩忍俊不禁,破颜一乐,大伙都笑成一团,气氛瞬间轻松。
简单来说,这人十分胆大,十分自负。十分有行动力。
高拱高肃卿
他给明穆宗隆庆帝当过老师,隆庆皇帝对他很敬重,他出任内阁首辅时一方面励精图治,政绩卓然,另一方面,他以才略自许,负气凌人,“性迫急,不能容物,又不能藏蓄需忍,有所忤触之立碎。每张目怒视,恶声继之,即左右皆为之辟易”,很是专横跋扈。
誉满天下,谤必随之,错用刚明,趣敌逐群。
不甘居下的内阁次辅张居正偷偷跟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眉来眼去。
张居正,字叔大,号太岳,江陵人,明史说他:通识时变,勇于任事。神宗初政,起衰振隳,不可谓非干济才。而威柄之操,几于震主。
简单来说,操霹雳手段,怀狡黠心肠,勇于任事,功高震主,一代人杰。
冯保,字永亭,号双林,河北深县人,小伙伴张居正夸他勤诚敏练,早受知于肃祖(明世宗嘉靖帝),常听为“大写字”而不名。
简单来说能力很不错,和皇帝关系很亲,和张居正关系特铁,一代太监中的翘楚。
俩人对高拱都一肚皮鸟气,于是暗中结成统一战线,等待机会反戈一击。
隆庆六年(1572年),五月,隆庆皇帝驾崩,本朝天子即位,是为明神宗万历帝,时年十岁,先帝临终前托孤于高拱、张居正、高仪,高拱位列其首。
而同时,先帝又指认冯保为司礼监掌印太监,这也是群阉之揆冠。
高拱对此很不满意,顾命三大臣并肩站,怎么又挤进了个顾命大太监?!大明朝从无此例!
他上书要求归司礼监之政于内阁,百计驱逐冯保,内阁与司礼监的关系剑拔弩张。
万历帝生母李贵妃,及先帝原配陈太后觉得主少国疑之时要以安定团结的大局为重,便以皇帝的名义颁布上喻:
不争论,一切按过去的方针办。
而此圣喻意在维稳,高拱却更加恼火,爆脾气发作,大放厥词——“十岁太子,如何治天下!!”
这话听着邪乎,本意只是表达对帝国未来的担忧:
——皇帝年幼,治理国家相当不易,所以——
要多听我们老同志的意见!
然而一旁张居正不动声色把它抄在了小纸条上,并附上了处理意见。
这话写在纸上之后,突然邪兴大发了:
十岁子,何以为人主(皇帝)!!
这张小纸条传到李贵妃和陈太后面前,两寡妇一起炸毛:反了反了!!!目无新君——大行皇帝尸骨未寒,高拱你就疯特了?!!
这小纸条随即又被传到了新任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冯保手上,他一看:嘿嘿,第一次行使权力的感觉棒棒哒……
他那拿起红墨水笔批了两字———
当这张小字条从司礼监再回到高拱手里时,他顿时眼前一黑,手足冰凉,倒地不起——
在一旁的大学士高仪瞅了一眼也被吓到内伤吐血三天——
现在的内容是这样:
高拱:十岁子何以为人主!
李、陈二寡妇:“高拱丧心病狂了!!”
张居正:“让高拱滚蛋!!”
批红:“朕说,让高拱滚蛋!!”
批红之后的题本就是圣旨,天宪在上,大明朝严密的组织制度彰显威力,高拱强项一世,怂包一时,毫无抵抗能力,只得上表请辞。
两宫太后并无挽留之意,于是高阁老默默卷了铺盖凄凄惶惶地回到家乡,在写了本《我跟张居正、冯保明争暗斗的岁月》——《病榻遗言》之后,在万历五年,以致休大臣身份逝世。
这就是本朝初年,张居正和冯保的光荣战绩。
不过由于这对小伙伴配合的太默契,以至于本朝天子在童年时严重缺乏存在感,幼小的心灵蒙上了阴影,万历十年,进入青春叛逆期的皇帝对他俩彻底清算……
这是闲话。
和张居正一样,沈阁老在公公团队中也有自己的小伙伴,此时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田义就是他的亲密战友。
他定睛看了一圈,没看到战友的身影。再仔细一看,哎呦喂!这一位——好漂亮啊,柳眉飞燕,沁水双瞳,肌如凝脂,色似牙雕,这是……
这位“美人”也看见了沈阁老,立时分花扶柳般走来,盈盈下拜——
“沈阁老,您早啊,小的孙海给您见礼。”
嘿嘿,沈阁老这下看清了,这就是皇帝身边的小珰,名列十俊之一的孙海。
他赶紧还礼,嘴还客气:“孙公公,您早,您辛苦……”
孙海笑得媚态横生,哪里哪里,沈阁老您才辛苦……
沈阁老心里暗啐一口,有你辛苦?你是白天躬勤王事,晚上被皇上躬勤,朝中白玉柱,社稷老干部——
十俊是什么典故,孙海又是何方神圣?
二、廷院深深 惨绿天子
话说本朝天子是个惨绿的少年。出生时他的父亲隆庆帝尚在潜邸,祖父嘉靖皇帝一心修玄,迷信所谓“两龙不能相见”,绝少去裕王府探望,儿童时代的万历从未感受过祖父的关爱,直到5岁,他才得恩赐名翊钧。
祖父说:赐你名字,名为钧,是说圣王制驭天下,犹如制器之转钧也,含义非常重大。你当念念不忘。
嘉靖后期建储废储的斗争不断,波谲云诡,万历眼中的父亲——裕王的面孔总在忐忑和焦虑中隐没。
在隆庆皇帝即位以后,他被立为太子,母亲李妃望子成龙的欲望和张居正致君尧舜的执念交织在一起,持续给予少年沉重的压力。
无处不在的压抑——
他曾是个听话的孩子,对于严师张居正训导,大伴冯保的规劝,无不从谏如流,在万历初年的朝局中,这个仁孝顺从的皇帝扮演着礼仪必需,其实又毫无存在感的角色。
这也是被后世称为万历中兴,大明王朝最后,也是最好的一段时光。
这段时光一直维系到张居正逝世。
惨绿少年心里怨怼立刻膨胀了起来。
从裕王府邸一直延续到奉天殿上都无法摆脱的两团阴霾。
一个是张居正,一个是冯保。
万历十年(1582年),张居正死于任上。万历十年十二月,江西道御史李植上疏弹劾冯保当诛二十罪。浙江道监察御史王国则上疏,力言冯保欺君误国之罪十条,条条罪大恶极,应按法重处。
此正中少年天子的下怀。
他迅速罢免了冯保的一切职务,将他赶到留都南京去混吃等死。
而在草拟圣旨之时,他忽然又忐忑地询问身边的张鲸、张诚:
若大伴上殿来,朕奈何?
如果我那个冯大伴上殿来,我该怎么应对?
乾清宫中的灯火闪闪烁烁。
少年天子心中的畏惧影影绰绰。
身边人连忙劝慰——
既有旨意,他岂敢再来。
万历恍然大悟过来:
——对啊,我是皇帝啊,天下本是我的,天子的权威不可以侵犯,本来就该如此——!!
万历帝雏凤初鸣,天威大振,驱逐冯保后,将矛头对着自己的恩师张居正。
皇极殿八角浑金蟠龙藻井下,张居正的身影高大伟岸。
他总是在没完没了地说话,时而循循诱导,时而咄咄逼人。
皇帝从来不敢忘却张先生的这些教诲——
——朕酒醉戏弄宫娥,先生训诫朕下罪己诏。
朕希望增发十万金花钱,以宽裕中宫的用度。先生不许,训诫朕节约。
朕想加封自己的岳父伯爵,先生不许,以外戚专权之弊训诫。
先生将宫中上元节的灯费都裁撤了,为了节省蜡烛,甚至将朕的功课由晚上改在了白天。
朕用度拮据,却不敢违拗先生,打赏宫人都只能以白条应对。
朕敬畏先生,是以为先生真是道德完人。
先生您是完人吗?
先生在相府之中累有黄金万余两,白银二十万,侍妾七名,玉女娇童无数。
先生每一餐有百菜,尚嫌“无下箸处”。
先生赠送给冯保的礼单中,有名琴七张,珠帘五副,夜明珠九颗。
先生三十二人的大轿,中有回廊,一厨房,一更衣室,还有两名小童打扇。
先生为求享乐,居然服用戚继光所献的腽肭脐(春药海狗肾),因为药性太过燥烈,又服用寒剂下火,因此发病,驾鹤西游。
朕这个学生不才,不敢有违先生的教诲,只能按圣人所定的纲纪,来一条条清算先生!
万历先剥夺张居正的“太师”荣誉。再撤销恩赐的“文忠”谥号,迫夺生前所赐玺书、四代诰命,而且更进一步抄检家产,张居正的大儿子不堪刑求自缢身亡,小儿子投井绝食未遂,又被流放。
皇帝犹意未足,还下令将张府四门堵死,可怜满门妇孺撤退不及,被堵在院内,因为水米不给,饿死了十一口人。
大太监冯保和大学士张居正相继被清算后,皇帝也曾以极大的热情投身国政之中,试图成为符合传统标准的明君。
很快他就发现帝国太庞大,机制也太庞杂,皇权由高处落入细节就必须依靠技术官僚,而官僚们个个伎俩狡诈,以天子之威,也无法驾驭随心。
挫败感使万历对曾经训诫他的权威更加怨怼:
——这世界和你们说得不一样。
皇帝讨厌以道德权威自居的官僚们,他开始消极怠政,先是不上朝,然后又对内阁上奏的题本总是留中不发,不做批复。
或许是为了补偿少年时代的压抑,天子将旺盛的精力投入到了另外两件事里,一是聚敛钱财,二是追逐声色。
尤其在追逐声色方面,皇帝口味日趋猎奇。先是日选九嫔,女人玩腻之后,他看到俊秀的小太监,忽儿见猎心喜,于是“给事御前,或承恩与上同卧起”,一气儿睡了十个小珰,并且将他们列号称“十俊”。
皇帝荒唐的行径引得言官的弹章雪片一般滚地而来,先有礼部主事卢洪春上《遣官代祭奏疏》痛斥皇帝种种荒淫怠政,好酒贪杯;后有大理事评事雒于仁上《酒色财气疏》骂他“幸十俊,开偏门”,男女通吃。
对此,万历厌怠地回答说:"说朕好酒,谁人不饮酒?又说朕好色?先生们没有妻眷壁宠?”
他将卢洪春和雒于仁削职为民。
——大老官儿动不动拿道学面孔来训斥朕,其实谁私底下不是营营苟苟,男盗女娼——
谁都一样,张先生也是如此——
皇帝我行我素。
时过境迁,少年天子已经进入了中年,可他依然以离经叛道的面貌将自己永远封闭在了青春期——
这还是闲话。
书归正传,沈一贯说:“孙公公。你不在龙榻上随王伴驾,这么早就为王前驱所为何来啊?!
孙海:“哎呦喂,沈大人你说什么呢,老讨厌了——其实是这么个事儿,皇上今身子大安了,想起昨天下午在西暖阁跟您下的那道旨意,多有乖缪,所以想拿回来再参详一下……”
沈一贯想:“皇上身体大安了?昨天的上喻?哎呦不好,这两件事凑一块可是大大的不妙了。”
故事又得从昨天说起。
昨天——1602年,万历三十年,2月,某日下午,沈一贯被司礼监小伙伴田义急急召入启祥宫后西暖阁。
趴在床上的皇帝面如金纸,精神萎顿,说,沈先生啊!朕这身子骨看样子是不行了啊——!!
沈一贯赶紧噗通跪下:“别别……陛下您春秋鼎盛,圣寿还长,千万别胡思乱想……”
万历:“哎,表安慰,朕的身子骨朕自己知道,病了这么多年,以至于不能视朝,这几年也都辛苦你了……”
沈阁老这句话一勾,顿觉心中五味陈杂,不由涕泪交下……
万历皇帝不上朝是因为身体不好吗?
解释不清。
在万历十三年,四月,那时皇帝还能从皇宫出发,步行去天坛祈雨。那时身着青袍的他英姿飒爽,“天行骄健”,一切正常。八月,皇帝骑马玩耍,似乎受了小伤,自此身体突然病变,每况愈下。
在万历十四年,九月,年仅二十四岁的皇帝就传谕内阁,说自己“一时头晕眼黑,力乏不兴”,九月十六号后,罢朝半个月,连孟冬节祭祀祖宗,都得请人代劳,此为本朝皇帝怠政的肇始。
万历十四年,三年一次的丙戍科殿试开科,天子亲点的考题为“无为而治”,对于二十四岁的皇帝来说,这样的考题背后隐藏的心理动机确实耐人寻味。
皇帝到底怎么了?
有大臣猜测——“肝虚则头晕目眩,肾虚则腰痛精泄”,规劝皇帝留神不要“以目前衽席,而忘保身之术”。
——皇帝晚上自个睡觉,别再折腾,小心成药丸——
皇帝大怒,分辩说朕真的很痛苦,你们还要逼朕去完成朝仪,“非朕敢偷逸,恐弗成礼”。
你们诽谤朕躬,你们才药丸!!
可任凭皇帝怎么解释,大臣都以为他是要不是因为纵欲过度而虚弱,要不就是为了偷懒了而装病。
他真的装病吗?
后世所知,万历生前“背微驼,腿部残疾”。根据发掘定陵的尸骨检测报告,砖家推测说,可能是有患有严重的休门氏症,这种病通常是在青少年时期开始出现,多见于男性,随着病情加重,脊椎骨排列移动错位,会压迫脊椎骨间的神经,所以皇帝会经常感到“足心疼痛”。
如果砖家没错,那万历真是病得很重。
这种病痛深入皇帝的潜意识,有一天晚上,他甚至梦见有一只斑斓猛虎咬掉了自己的脚丫子,从恶梦中醒来后,惊恐不已的皇帝立刻下令,将两只养在西苑供观赏之用的老虎“绝其食”而饿死。
可怜的老虎,无从分说的皇帝。
后来皇帝索性不解释了——
——反正说他贪好女色基本也没错,万历的雄性欲望是很旺盛,到万历四十三年,53岁的皇帝还跟李顺妃弄出了永思王朱常溥,真可谓老当益壮,老而弥坚,任谁都不得不服。
不过在万历三十年的今天,皇帝对身子骨还没那么自信,早上起来觉腰膝酸软,两眼发黑,就以为自个真的药丸了。
他急忙下令,把内阁首辅沈一贯、太子朱常洛、太后李彩凤统统请来,然后语重心长的对沈一贯说:
朕药丸了——
在位已久,已没有什么憾事了。我将太子托付给你,先生大材,此子能辅则辅,不能辅……
沈一贯:“嗯——嗯?!!”
万历:“咳!!也要尽力辅佐!!
沈一贯:“害。嗷嗷嗷!!”
万历又说:“初设矿税矿监,实出不得已,因京城大殿未能完工。现工程可以叫停,矿监也可统统召回。释放囚禁很久的囚犯,因上书建言而获罪的诸位大臣都官复原职,并接受给事中和御史大夫的谏言。”万历帝言毕,太后、太子、诸王群臣都放声大哭。
沈一贯更是哭得泪泗滂沱。
皇帝今天居然说了这么多人话。
我的赶紧都记下来,留档!
他拿着上谕的题本,一路小跑回内阁,向内阁同事,内阁次辅朱赓传达——
今有大事发生,皇上不行了——
朱赓:“天塌地拆,九重痛悼啊。臣悲恸万分,泪飞倾盆,皇上啊——呜呜!!”
沈一贯:“别急着哭,皇上说了,要废矿监税监!”
朱赓顿时兴奋的手舞足蹈:“难怪今天喜鹊枝头叫,出门晴天报!原来有如此喜大普奔之事——”
沈阁老:“我去!!你还是人臣吗?!怎么老爱说实话啊!”
为何一说废矿税,朱阁老就如此欢乐,完全忘记了皇帝病危这茬呢?
这又得从头说起——
三、神京风骚
从嘉靖朝开始,帝国商品经济蓬勃发展,会集商贾的两京——南京与北京,更是繁华似锦,烈火烹油。
明代所绘长卷《南都繁会图》和《皇都积胜图》中的两京茶楼酒肆店铺林立,马戏、小唱处处聚集人群看客,金店银铺接踵如涌。
很多文人在提到万历时代,都称治堪全盛,追忆两京盛况——“陈花富户积如山。福州青袜鸟言贾,腰下千金过百滩。看花人到花满屋”。
然而本朝的税费征收一直是大问题。
明朝太祖朝时拟定的纳税田亩数为八百万亩,田赋为2700万担,之后宣布此永为定律。
本着不与民争利的原则,商业税仅象征性的征收千分之三。
随着时代的发展,军屯被破坏、政府雇员增加、人口的增长,都使得开支变无比巨大,而税赋却由于太祖成制而无大的增长。
大约从正德年间开始,随着宫女和宦官人数增长,明王朝宫廷开支出现了困难,皇帝常常感到手头紧蹙。
碍于祖宗成法,皇帝只能在体制外想办法。
他决定开矿禁,征矿税。
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六月,皇帝派出了第一拨采矿的太监,御马监的鲁坤带着户部郎中戴绍科、锦衣卫杨金吾前往河南开矿,又派承运库太监王亮同锦衣卫官员张懋中前往北直隶的真定、保定、蓟州、永平开矿,从此皇帝从皇宫大内陆续向全国各地派出矿监。
在派出矿监的同时,皇帝又向各地派出税监,而且是一人身兼两职。
矿监收的是矿税,税监收的是榷捐。
开矿税原本是开发矿脉后,向国家缴纳的税款,由于矿监都是皇帝的亲随太监,不懂地质堪舆,如何挖掘矿产?挖不到矿又如何完成缴税指标?
只有一个办法。
勒索。
勒索的手段有二:
一、如任意指定富户,诬称屋中地下有矿苗,不缴纳钱款,房屋就要全部拆除。
二、开矿时挖掘不到时,就将附近的商家控以“盗矿”,必须缴出全部“盗矿”的赔款。
至于榷捐就是派税监征收各种苛捐杂税。
其实还是勒索。
一时之间,从张家湾、卢沟桥到京杭运河,以及长江沿线布满了面对商人征收商业税的税使,商人的生活从来没有像这般局促难堪。
当利益侵害到齐(山东),浙,楚(湖广)士绅阶层时,
可谓冤家路窄,
矛盾爆发了。
——缺钱的皇帝动到了官员的奶酪。
有赖仁宗、宣宗以来对生民乐业的优容,在楚、齐、浙地区,商绅们富可倾国,他们选出乡里材质秀淑的子弟,用充裕的资金培养起来,通过科举,送往朝堂。
文官们由此分裂成各种乡党——
内阁首辅沈一贯,次辅朱赓都是“浙党”,给事中湖广人官应震、吴亮嗣、黄彦士为“楚党”,以给事中山东人亓诗教、周永春为“齐党”。
文官党派平时相互掐架,遇上阶级利益的敌人税监矿监,一致对上书痛斥,称经济被过度掠夺——今天矿场遍天下,生民罹其毒。
又呼吁保护环境——矿使出,破坏天下名山大川灵气尽矣,恐于圣躬不利。
又抨击税监个体贪赃枉法——“大珰小监,纵横绎骚,以供进奉。大率入公帑者不及什一,而天下萧然,生灵涂炭矣。”
嘴炮打完了不够,又发生武斗。
苏州织造太监并兼管苏州税务孙隆,在苏州各交通要道设立关卡,向商贩征收重税,又强行向机户征收高额税金。规定每张机纳银三钱,产纱一匹纳银二分,产缎一匹纳银五分。
许多机户被迫关门歇业,上万市民们走上街头,发动广场暴动,民营业主葛贤登高一呼“赶走孙隆,杀死税棍!!”愤怒的群众当即打死了孙隆的爪牙。
孙隆见势不妙,吓得跳墙逃往杭州。
各地人民革命斗争乱哄哄,风起云涌。
有山东临清人民反矿税监马堂的斗争、江西景德镇陶工反税监潘相的斗争、北京西山煤窑窑工反太监王朝的斗争、云南人民反矿税监杨荣的斗争等等……
各地官员也行动起来,支持商户的正当要求,把矿监税监统统驱逐回京。
士绅集团跟阉党的斗争由此开始,与明王朝共始终。
民间资本主义萌芽蓬勃生长,明朝政府却财政用度日益拮据,确实很不合理。
然而皇帝不设立规范的商税制度,一味指使太监勒索,又将聚敛来的大笔钱财绕过户部直接输入自己的私囊——内承运库,以期按一己私欲随便支配,这嘴脸也足够无耻。
而且文官们反对税监矿监,除了阶级利益矛盾之外,也出于读书人的良知。
从历史上看,统治者每次推出新税法,都使人民的负担加重——
天朝之宇内,权力只对上负责,不对下负责,搞新政策,就意味着给胥吏们提供巧取豪夺的新工具,从汉武帝时桑弘羊的算缗、均输,到王莽的六绾、五易,宋神宗时王安石青苗钱,以及后世清代的厘金,无一不落入执行困局——
——政策开始或许设计良好,可一旦执行,官吏们就变幻出各种招数,盘剥聚敛,层层加码,最终弄的富户凋零、小民破产、天下赤贫。
——上有好者,下必甚焉,苛政之下,无缝不透。
胥吏如此,太监何堪?
文官们强烈抨击矿税之弊,也说的切中要害——
——陛下您不听政视朝,自称静摄群臣,无为而治,就请让小民休养生息,不要派太监巡视组以各种名义抢钱!!
唯有让利于民,不干涉市场,令人尽其才智使百业自由滋长,方是无为而治的真谛!
占据道德制高点文官们雄辩滔滔,理正辞严,万历皇帝装聋做哑,将上书的题本统统留中,不做处理。
文官一路嘴炮升级到把皇帝比作桀纣,将税吏比作虎豹,他也不予理睬,置若罔闻。
皇帝懒于分辨,也懒于震怒。
——大老官儿们只会聒噪。
倦怠的皇帝隐于西苑,日益沉默,成了“不郊、不庙、不朝、不见、不批、不讲”的六不天子。
大明从此凡一十三年进入了孟森先生所说的“醉梦之期”。
这是后话。
今天,万历以为自己要龙驭上殡,索性做做好事吧,废除矿监税监,反正抄来钱也没机会花了——这是一种人生境界——
——跟“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的路易十五可以等量齐观吧?
呵呵,如果这两大弊政真得废除了,那皇帝执政期间最大功绩毫无疑问是万历三十年他的死去。
所以沈阁老和朱阁老一起欢欣鼓舞,以至于以手加额曰:“解天下倒悬!”
呵呵,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
幸福的缱卷也只有一晚上而已。
欲知后事如何,请期待大明阁老之沈阁老岔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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