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宠传》中精湖之战发生时间之辨析
《三国志-满宠传》中有如下一段记载:“文帝即王位,迁扬武将军。破吴於江陵有功,更拜伏波将军,屯新野。大军南征,到精湖,宠帅诸军在前,与贼隔水相对。宠敕诸将曰:“今夕风甚猛,贼必来烧军,宜为其备。”诸军皆警。夜半,贼果遣十部伏夜来烧,宠掩击破之,进封南乡侯。黄初三年,假宠节钺。”
关于精湖之战的具体发生时间,各史家众说纷纭。
一种观点认为,精湖之战发生于黄初六年,代表人物是卢弼。他的理由是“黄初初元,吴方称藩于魏,无大军南征之事”,所以把此事直接归到《蒋济传》中提到精湖这一地点的黄初六年南征之时。这一说法比较牵强,除非卢弼能够拿出证据说,精湖只有在黄初六年这一年中叫作精湖,其他时间都另有他名,否则就单单凭借“精湖”这样一个地名就推断精湖之战发生在黄初六年,实在是有些想当然。
另一种观点则认为,精湖之战发生在延康元年《文帝本纪》中所云“(延康元年)六月…庚午,遂南征。”之时,代表人物是田余庆,创版主也附此议。格思之前已经提及,历来史家多不把延康元年的南征看成是真正的南征。司马光在编纂《资治通鉴》时将此句改为“(延康元年)六月,庚午,王引军南巡。”何焯和卢弼则看得比较透彻,认为“丕将行禅代之事,托词南征治兵以备非常。”
另外,这两种观点都存在一个问题,就是精湖之战不能得到其他史料的相互印证。黄初六年曹丕伐吴之役,只有《吴录》中提到的“高寿等率敢死之士五百人於径路夜要之,帝大惊,寿等获副车羽盖以还。”一战,并无魏破吴军的记载。假如把精湖之战的时间提前到延康元年,那么此战与之前《满宠传》所提到的“破吴於江陵有功”在其他史料中就都无记载。延康元年,江陵在吴治下已属军事重镇,满宠不太可能单独攻打江陵,更不可能取胜后又立即撤围。如果真有这样的战役,魏吴两国的史料和外交文书也不太可能绝口不提。
那么,有没有第三种可能呢?
格思认为,《满宠传》所记载的精湖之战很有可能就发生在黄初三年魏军三路伐吴的时期。简而言之,格思认为满宠是先参加了曹真、夏侯尚围攻江陵的战役,而后前往洞口前线与曹休会师,击败了吕范所领的吴国舟师。那么这从时间上来看有可能吗?
这两场战役的时间在《吴主传》中交代得比较清楚:“(黄武元年)秋九月,魏乃命曹休、张辽、臧霸出洞口,曹仁出濡须,曹真、夏侯尚、张郃、徐晃围南郡。…冬十一月,大风,范等兵溺死者数千,馀军还江南。”也就是说,黄初三年九月开始,魏国已经兴三路大军攻打东吴。
但是案《文帝本纪》:“是月(黄初三年十月),孙权复叛。…帝自许昌南征,诸军兵并进,权临江拒守。”前后有一个月的时差。如果我们对照《全三国文》中黄初三年十月的《伐吴诏》,就会比较清楚其中的缘由:“征南进运,以围江陵,多获舟船,斩首执俘。降者盈路,牛酒日至。大司马及征东诸将,卷甲长驱,其舟队今已向济。”也就是说,曹丕在黄初三年十月发诏宣布三道伐吴之时,曹真和夏侯尚已经在江陵击破吴军,完成了对江陵的合围。
这一点可以在多方面得到印证。
案《朱然传》:“魏攻围然凡六月日,未退。”再参照《魏书》载黄初四年三月丙午诏宣布退兵,以及《吴主传》中“(黄武二年)三月,曹仁遣将军常彫等,…是月,魏军皆退。”以黄初四年三月倒推六个月,也就是说魏军至少在黄初三年十月已经包围了江陵。
再案《先主传》:“(章武二年)冬十月,…孙权闻先主住白帝,甚惧,遣使请和。先主许之,遣太中大夫宗玮报命。”《吴录》:“刘备闻魏军大出,书与逊云:‘贼今已在江陵,吾将复东,将军谓其能然不?’”刘备致书陆逊,基本可以确定是在黄初三年十月或之前,也同样是一个佐证。
《夏侯尚传》中的记载则有所不同:“黄初三年,车驾幸宛,使尚率诸军与曹真共围江陵。”《董昭传》则云:“大驾幸宛,征南大将军夏侯尚等攻江陵,未拔。”曹丕幸宛案《文帝本纪》是在“十一月辛丑”。但参照其他史料来看,可以确信《夏侯尚传》和《董昭传》记载的前后顺序必然有误。
[page]那么满宠为何要在完成江陵战役后回屯新野,之后又马不停蹄赶赴洞口与曹休军会合?《董昭传》的记载也许能为我们提供一个思路:“(黄初)三年,征东大将军曹休临江在洞浦口,自表:‘原将锐卒虎步江南,因敌取资,事必克捷;若其无臣,不须为念。’帝恐休便渡江,驿马诏止。时昭侍侧,因曰:‘窃见陛下有忧色,独以休济江故乎?今者渡江,人情所难,就休有此志,势不独行,当须诸将。臧霸等既富且贵,无复他望,但欲终其天年,保守禄祚而已,何肯乘危自投死地,以求徼倖?苟霸等不进,休意自沮。臣恐陛下虽有敕渡之诏,犹必沉吟,未便从命也。’”魏国君臣对于曹休的兵力和臧霸的积极性持怀疑态度,因此诏各道驰援曹休并不足奇。而曹休上表自陈说明了其并不想有其他诸军染指赴援,而想独建其功。可是此时曹休手中可用的牌并不多。张辽已然“得疾”(《张辽传》),而臧霸则完全得不到曹丕的信任,曹丕“疑霸军前擅去,今意壮乃尔”(《魏略》)。因此曹丕立即“驿马诏止”,要求其在援军到达之前不得轻举妄动。《曹休传》中所载“帝征孙权,以休为征东大将军,假黄钺,督张辽等及诸州郡二十馀军,击权大将吕范等於洞浦,破之。”中的“诸州郡”的军队,很有可能就包含了满宠的军队。
如果精湖之战真的发生在黄初三年,那么《满宠传》中随后的记载“黄初三年,假宠节钺。”确实难以理解。那么,《满宠传》真的如同卢弼所言“误书在黄初三年之前,先后倒置”么?
格思认为,陈寿很有可能在写《满宠传》中犯错。错误也可能分两种。
一为误书年份。《三国志》中此类错误并不罕见,而且单就《满宠传》来看,也有类似错误:“(太和)三年…秋,使曹休从庐江南入合肥,令宠向夏口。”案《明帝本纪》及其他相关记载,曹休死于太和二年九月庚子,而《满宠传》则误延了一年。
一为窜杂衍文。按照《满宠传》的说法,满宠是以伏波将军的身份假节钺,这一点大可商榷。案《孔丛子》:“天子当阶南面,命授之节钺,大将受,天子乃东面西向而揖之,示弗御也。”节钺是天子所赐予大臣最高的征讨权力象征,可杀持节将领。魏国篡汉以来,取得假节(黄)钺身份的基本都是以大将军或者太尉身份,如:司马懿父子(以大将军身份假黄钺)、王凌(以太尉身份假节钺)、曹休(以征东大将军身份假黄钺)、曹真(以上军大将军身份假节钺)、曹爽(以大将军身份假节钺)、夏侯尚(以征南大将军身份假钺)等,寥寥数人而已。而且黄初年间,假节钺的全部是曹氏、夏侯氏宗亲。满宠的伏波将军不过是杂号将军,不太可能取得假节钺的权力。
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案《晋书-职官志》,魏国大将军品号繁多,有“骠骑、车骑、卫将军、伏波、抚军、都护、镇军、中军、四征、四镇、龙骧、典军、上军、辅国等大将军”,其实均是在大将军之下,列于其他将军名号之上。但是满宠此时的官号不太可能就是《晋书-职官志》所言的伏波大将军,否则黄初五年拜前将军就是一种降职了。而且案《贾逵传》:“太和二年,帝使(豫州刺史、建威将军)逵督前将军满宠、东莞太守胡质等四军,从西阳直向东关。”很难想象假节钺的满宠会受尚未假节的贾逵指挥,除非满宠忤事削职。
陈寿最有可能犯哪种错误呢?我们根据《满宠传》的下文也许能够找到答案:“景初二年,以宠年老徵还,迁为太尉。”案《明帝本纪》:“(景初)二年春正月,诏太尉司马宣王帅众讨辽东。…(景初)三年春正月丁亥,太尉宣王还至河内…”与《晋书-宣帝本纪》略同。再案《三少帝本纪》:“(景初三年)三月,以征东将军满宠为太尉”,满宠升任太尉当在景初三年,假如真有假节钺事,也当在同一年。那么这一谜题的脉络就基本清晰了。格思个人倾向于陈寿在整理史料的过程中,将满宠假节钺的“景初三年”误作“黄初三年”。
如果我们把《满宠传》中所记载的江陵之役的时间坐标确定是在黄初三年,而先前提及《贾逵传》的记载印证了黄初五年满宠拜前将军的事实,那么精湖之战的时间坐标也就能够确定下来。
“延康元年说”的论据和结论都完全是建立在“黄初三年,假宠节钺”这样一句经不起推敲的句子上,除此之外拿不出任何辅证,可信度如何可想而知。这就是为什么田余庆先生在抛出这一观点时,对于精湖之战难以自圆其说,含糊地认为曹丕是别遣满宠偏师在精湖的原因。案《文帝本纪》:“(延康元年)七月甲午,军次於谯…冬十(一)月丙午,行至曲蠡。”而“帅诸军在前”的前锋满宠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跑到精湖去,无论精湖的具体位置是在洞口还是在广陵。
再来分析“黄初六年说”的情况。案《文帝本纪》:“(黄初六年)八月,帝遂以舟师自谯循涡入淮,从陆道幸徐。九月,筑东巡台。冬十月,行幸广陵故城…”假如精湖就在洞口,那么作为前锋的满宠同样也不可能跑去精湖。就算精湖是高邮湖,魏军前锋能在广陵城以北与吴军相拒,那陈寿就不应该写魏伐吴,而应该是吴伐魏了。
相比较前两种说法,“黄初三年说”的论据和论点均能得到不同史料的相互印证,自然可信度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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