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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文化

敖鲁古雅鄂温克 最后的驯鹿民族

2003年10月到2004年10月,我用一年时间对敖鲁古雅鄂温克进行了田野调查。从内蒙古呼伦贝尔市府海拉尔区去达根河市(原额尔古纳左旗)的时候,我赶上了那里最美的季节,一路色彩斑斓,深深浅浅的绿、明朗黯淡的黄、绚烂淡泊的紫、幽幽朦朦的蓝,这许多色彩也绘不尽大自然的美色;从绿中带黄的草原到翠绿色、紫红色的灌木丛,再到发黄的针叶松林、摇曳着黄叶红叶的白桦林和终年青翠的樟松林,北部边疆丰富的地貌沿途一一呈现,真让人大饱眼福;一条又一条映衬着碧蓝天空的深蓝色河水绕着公路、绕着灌木丛蜿蜒流转,给这静谧的山林增添了几分灵动。这些色彩的纯净无暇让我感觉真像到了童话世界。心里不由羡慕起在这里生活着的人们。在即将进入根河市的西郊,突然在一片灰灰土土的房子中呈现出一块鲜亮地带,红、白、蓝三色搭配的的平房。

那一片平房就是2003年8月整体生态移民后的敖鲁古雅乡鄂温克的民居。新敖乡四处都很静,路上基本见不到什么人,一排排民居外面都围着齐胸高的黑铁栅栏,偌大的铝合金窗框折射着秋日骄阳浓烈的锋芒,从外面可以眺望到家里有人影走动,有的家则用窗帘挡了个严实。

我到了敖鲁古雅乡小学,这里和我年龄相仿的年轻老师比较多,我和他们聊天:“敖乡生态移民是件大事儿,标志着一个少数民族的生活方式的转变,我看了许多关于搬迁有些争论的报道,很想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一个二十八九岁的男老师笑了笑说:“你上当了。你从那些报道来看他们的生活方式改变,就是上当了。”这话顿时让我感到迷惑。他继续说:“生活方式没什么改变,住在山下的,只不过是烧柈子变成了液化气,电话变成了小灵通,茅房变成了冲水马桶,火炕火墙变成了暖气片;驯鹿还是在山上放养,猎民还是在山上住帐篷。”这位体育老师姓张,是鄂温克族,他母亲是纯纯的鄂温克猎民,会说鄂温克话。于是,我恳求张老师带我去看望他母亲。他告诉我他母亲不在家,到猎民点放鹿去了。

课间张老师邀请我到他家喝水。在路上他告诉我他二姐在家,二姐有个鄂温克名字叫德柯莉,是乡结核病防治院的会计,还是根河市文联的理事,会说鄂温克话,以前在鲁迅艺术学院进修过,发表过不少文学作品。从张老师的描绘中,我感觉到他对二姐的钦佩,二姐在他眼里是这个民族很重要的一个人物。

说着话就到了他家,室内地面铺着光滑的米粉色瓷砖;每个房间都有暖气片,才9月就已经通了暖气,摸上去有些温热;厨房里有抽油烟机和液化气燃气灶,还有自来水笼头和陶瓷洗碗池,一张吃饭的方桌和一个碗柜;厕所里是蹲式的冲水马桶和自来水洗脸池。客厅和卧室里各放了一张双人床,客厅里还有两个沙发和一台彩电,卧室里有一个立柜,还有几个皮箱。家具不多,但比较现代。

得知我要在这里呆一年,还要学说鄂温克话,二姐表示了惊讶。她说:“你没有必要学习鄂温克话,现在这里会说鄂温克话的人很少了,20多岁的年轻人连听都听不懂,平时我们都说汉语,你用汉语和他们交流没有问题,除了我妈和我大姨二姨,还有阿龙山猎民点儿的玛利亚•索老太太不怎么会汉语,其他老人基本都会说。”

二姐问我:“我们这支鄂温克和其他地方的鄂温克不一样,你知道吧?”我刚到海拉尔的时候参观过南屯鄂温克自治旗博物馆,那里有三种不同民族服饰的男女蜡像,分别代表了索伦、通古斯、雅库特三支鄂温克部落。敖鲁古雅的鄂温克猎民,历史上长期居住在大兴安岭茂密的森林腹地,以森林游猎为主要生计方式,被称为雅库特部落,也叫使鹿部。索伦鄂温克人聚居在南屯和陈巴尔虎旗等地(属于海拉尔区),他们历史上以农耕和畜牧业为主要生计方式。我国没有通古斯部落,这支部落现在全部在俄罗斯境内。   二姐对我说:“我们这支鄂温克人数最少,是咱们国家现在惟一饲养驯鹿的民族,驯鹿是国家二类保护动物。索伦、通古斯的鄂温克早就不像我们这样过原始生活了。而我们现在还有人在山上过那种原始的游猎生活。只有我们这支民族还保留着传统的生活方式,有些学者怕我们搬下来会导致文化传统丢失,所以很担心。有个学者知道我们搬到根河还哭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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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你觉得搬迁好吗?”她笑了笑,可能感觉这个问题有点难回答。二姐的身份是多重的,是站在保护自己民族文化传统的立场上回答呢,还是站在追求现代文明的立场上回答?迟疑了一会儿她才说:“我们这个民族本来就经常搬家。驯鹿喜欢吃苔藓,一个地方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就要换地方,苔藓长得很慢,得要三五年才能长起来,我们才能再回到老地方。这次搬迁前后的地点都在根河市境内,从北端茂密的森林腹地搬到了南边草原森林过渡地带。”

在我的请求下,二姐教了我几句简单的鄂温克话,用鄂温克话我得称呼二姐的母亲安塔为“额沃”(大娘)。安塔额沃上山去放鹿了,我以为她就在附近的山上,晚上会回家来吃饭睡觉,二姐告诉我放鹿的猎民点离家有20多公里,而这比起其他几个猎民点离家还算近的,安塔额沃得长时间住在山上。

第一次去猎民点我坐车颠簸了半个小时。没下车就听到大猎狗的叫声,一个军绿色的帆布棉帐篷坐落在山林间的一块空地上,帐篷四周用上下三层松木杆围着,帐篷口外堆着一垛截成七八十厘米长的木头柈子。帐篷中间有一个铁皮炉,长长的、曲折的烟囱从帐篷侧面的顶上伸出去,炉子上坐着一个被烧成黑色的铝水壶,滋滋发出响声。环绕着铁皮炉有四张约一米宽的床,都是用粗糙的松木钉成的。

这个点儿上只有两户人家,安塔和她哥哥楞诶算一户,另一户是阿荣布、玛茹莎夫妇和他们的二儿子依列。看着仅有四张床,我在想怎么能睡下五个人,就冒昧地问了阿荣布大叔,他毫不在意地说:“里面这张床加块板,我和你大婶睡。”

阿荣布大叔和玛茹莎大婶我在电视上都见过,敖鲁古雅移民搬迁的新闻节目几乎让敖乡所有的人都成了“明星”。点儿上的五个人都是鄂温克族,不过阿荣布大叔是索伦鄂温克人。他们的长相确实很有特点,共同点是眼睛细细长长,脸腮饱满高耸,耳朵紧贴两鬓。

阿荣布和玛茹莎都不到50岁,大叔因为喝过酒走路颤颤微微,样子显得比实际年龄大。安塔今年六十多岁了,具体六十几她自己也不清楚,她说:“我们鄂温克人都不记生日的。”张老师说乡里推算她的年龄是65岁,她哥哥楞诶是个瘦瘦小小的老头儿,算起来也有70岁了,但身体看上去很硬朗。

我用刚学的鄂温克话问候他们,他们都很高兴,始终笑眯眯的。脸红扑扑的,左摇右晃有点站立不稳,他知道我一个女孩子要在敖鲁古雅呆很长时间,而且远离父母,很激动地拉着我的手到帐篷里,我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儿。阿荣布让我坐在炉子左边的床上,他则坐在炉子后边挨着我的床上,神情严肃地告诉我,鄂温克人的帐篷里有讲究,炉子后面是玛鲁神的位置,成年女性不能过去,也不能绕着炉子转圈,从哪边进来就得从哪边出去。

阿荣布并不清楚我来这里调研什么,他像接受记者采访一样:“我家是第一户下山搬进三车间(新敖乡所在地)的,我是‘领头雁’。共产党万岁!”酒精让他亢奋得有点语无伦次,一会儿他又说:“我见过你们北大校长,我们是‘拜把子’兄弟,我们搂着脖子照过相。你在这里想调查什么,我全都告诉你。”突然,他喊玛茹莎大婶:“喂,依列他妈,你快把我的民族服拿出来,我要穿上,快点!”我心里真喜欢这个可爱的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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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师带着依列和楞诶干活了,他们要搭建一个“撮罗子”。依列选粗细适中的松木,砍倒、削皮,背到搭建“撮罗子”的地点;楞诶和张老师精加工松木杆和搭建“撮罗子”的骨架。玛茹莎忙着唤鹿、做饭,安塔在缝驯鹿笼头。阿荣布似乎感到自己是惟一不干活的人,有点不好意思,他对我解释说:“我的手得病了,总是抖,喝点酒就好,不过前两天还烫伤了。”我一看,真是,右手小臂上一大片嫩红的疤痕,他骄傲地说:“前两天喝多了在炉子上烫的,去医院医生怎么都治不好,还是你大婶采来鄂温克猎民的草药才治好的。”

三点半多,太阳一下子从树梢掉下去,天色瞬间变暗了,帐篷里透出明显的炉火光,林子里的气温低下来。“撮罗子”已经基本成型了,张老师向我解说,老猎民搭“撮罗子”和外围的“圈”是一颗钉不用的,完全靠木头之间支撑的力量搭建。他们搭圈时候用了铁钉,“撮罗子”没有完全按照“传统”来建,而是有些偷工减料,不过表面上看不出来。“撮罗子”建好后,楞诶到里面点上了柴火,白色的烟升腾起来,从“撮罗子”顶端故意留出的孔里往外冒,他告诉我这意味着“鄂温克人香火不断”。

天色越来越暗,玛茹莎用一种奇怪的声音唤回驯鹿,那鹿可真大,简直像头牛,而玛茹莎像母亲搂着孩子一样搂着驯鹿脖子,看着让人感动。鄂温克老猎民对驯鹿有着亲人般深厚的感情,他们都给驯鹿起了好听的名字,把驯鹿当作自己的家庭成员。

晚饭摆上了桌,说是桌子,其实是两块横着的柈子上搁了一块普通的圆桌面。大叔他们有的席地而坐,有的坐在横倒的柈子上,却让我坐在铺着獐子皮的木头上,说只有贵宾才坐这个,说我就像是姑娘回到娘家一样。我们吃饭的时候已经快6点了,帐篷里除了炉火没有其他光亮,阿荣布点起一支蜡烛,我看不清菜的色泽,也不知道筷子究竟干不干净,就这样吃了,可能因为饿了,吃得很香。

敖鲁古雅乡乡长告诉我:“猎民点的生活是很落后的,和山下崭新猎民房的条件真是天壤之别。现在有的猎民还是思想落后,偏偏就喜欢呆在猎民点,不愿意到新址来住。”竟然有人愿意回到山林过艰苦生活,我觉得不可思议,我想看看山林里到底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第二天我又到了阿荣布的帐篷里。大叔一早很清醒,因为还没喝酒,他教我用鄂温克话数数。我没有问什么问题,因为刚到敖乡不久,我就感到了猎民们对“记者”的反感,他们常常对我满怀新鲜感和好奇心的提问泼一头冷水。很多人直白地告诉我:“不喜欢你像记者那样问这问那。我们的生活有什么可问的?我们就是这样生活的!”二姐跟我说:“我们鄂温克猎民其实很好客,只是前些日子因为搬迁,来的记者太多了,而且报道得净夸张,不实在,把猎民都当怪物似的,猎民生气了,所以才反感记者的。”因此我很谨慎,不主动问猎民最敏感的生态移民问题,而阿荣布却主动说起搬迁后回到山上住的原因:“8月10日,我们搬下来,在山下只呆了一个星期,就又重新回到山上住了。因为山下鹿没有吃的,瘦得快,死的也多。”

午饭时大猎狗“朋朋”在我身边蹭来蹭去,我学着阿荣布的样子把啃完的烧鸡骨头喂给它,它满意得直冲我摇尾巴。我两次在点上都没有吃到“野味儿”,阿荣布似乎有点内疚,解释说:“因为搬迁离市里太近,所以猎民的枪都被收了。本来全都收了的,因为说驯鹿要圈养嘛。可是圈养没成功,我们还得回到山上,为了防御野兽保护驯鹿,乡里给每个点发还了一支‘小口径’。但是‘半自动’全都收了,‘小口径’不顶什么事儿,天冷了,野兽皮都长厚了,‘小口径’一枪打不死,反而让野兽跑得更欢了!”

我们带了两瓶白酒,吃饭之前阿荣布就着咸菜喝掉了一瓶,吃饭的时候他打开第二瓶分给楞诶一点,自己喝光了余下的。大叔有点醉了,喝完了还要,没人给他他就骂人,用汉语骂,也用鄂温克话骂,他像真的生气了,把帐篷里的炉子都踢动了。大婶从外面进了帐篷,但是不理会大叔的骂骂咧咧,还是不给他酒,他不干了,像在耍酒疯,大婶就把大叔摁在地上,骑在他身上,打他的耳光子,不过打得不重。大婶又生气又好笑,嘴里用鄂温克话数落着他,大意是当着我们这些外人的面,他这样子要酒喝是很丢脸的。大叔根本打不过大婶,被大婶压住动弹不了,嘴里不停地说着脏话,间或有几句让我分外震惊:“谁愿意过这种生活!”“谁愿意住这个破帐篷!”“谁是傻子啊!”“枪毙我吧!”这个场面我看着有点害怕,忍不住老瞅帐篷后面床脚放着的小口径步枪,但其他人都很镇定。大叔是真的醉了吗?好像也没有,他还被大婶压着,却转过脸叫着我的名字,让我“不要害怕”。慢慢的,大叔渐渐平息了,大婶起身,大叔却还躺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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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鲁古雅的生活是单调的,我在敖鲁古雅乡小学义务为孩子们教英语,安塔下山来的时候,常带着我去串门,通过乡民们眼神的逐渐变化,我感觉到他们慢慢接受了我。10月中旬下了入冬的头一场雪,额沃给我取了个好听的鄂温克名字“伊曼娜”,就是“白雪”的意思。

漫长的寒冬里,最低气温零下四五十度,山上的猎民回到了山下集中供暖的新居,他们在冬季最寒冷的两三个月里(12月中旬至3月中旬)基本不在猎民点居住,因为寒冷季节里,驯鹿不太需要人的照顾,它们奔散到各处,扒雪找苔藓吃。猎民只需隔上半个月左右上山看看驯鹿的踪迹,知晓驯鹿的大概位置,从而方便来年春天雪化以后找寻;同时,也看看驯鹿喜食的苔藓是否被雪压得太实,有没有“白灾”。尽管老猎民玛利亚•索开始不愿意下山过冬,最后还是被女儿强行接到根河家里来过了年。

4月份还没等到冰雪完全融化,猎民们就要上山常住,忙碌的时节就要开始了。猎民们选择水源好、苔藓丰富、背风向阳、交通方便的地方搭建大鹿圈,找回怀了小仔的母鹿,准备接羔。4到7月是猎民侍弄驯鹿最繁忙的季节,猎民家的劳力都上山干活,这时候山林里的人才稍微多了一点,乡政府派车在每个猎民点呆几天,把鹿茸锯下来拉回乡里的鹿茸加工车间。

从4月份起,森林里生出一种小得像沙子似的的小虫子,当地人叫“草爬子”,据说它嘴上生倒刺,一头扎进人的皮肤使劲往深里钻,如果人们要用手往外拽,只能拽出来一部分,倒刺勾住皮肉就清理不出来了。这时候,别无他法,只有用刀子剜一块肉下来才能把它彻底清掉。我看到几个猎民的脖子、手臂上都有一个小圆疤,他们说是剜草爬子留下的。最可怕的是,有的草爬子带有“森林脑炎”的病毒,人在不知不觉中被叮之后,半个小时内就能致命,即使抢救及时,也会落下语言迟缓、头脑痴呆的后遗症。

面对草爬子我惊恐不安,猎民们却很坦然。一次玛利亚•索老太太的衣服一翻开,衣服的褶皱里、皮肤上全是草爬子,把我吓坏了,可是老人很自若地干着手里的活儿,老人说自己从未被草爬子弄伤过。可是,草爬子叮死人的事件根河每年都发生,近几年鄂温克猎民都打了“森林脑炎”疫苗。老猎民不无感叹地说:“现在连草爬子都变了,以前猎民也有被叮的,可哪有死人的?都是破坏大自然遭到的报应。”

七八月份,到了大兴安岭的夏天,树木更加旺盛,白天也有些炎热,但下午4点多太阳一下山,气温马上就会降下来。大森林里几乎天天都在下雨,因为道路泥泞不好走,报销了我一双新胶鞋。猎民们在山上穿的鞋子要么是军用胶鞋,要么是高筒雨鞋。他们的鞋子也是坏得特别快。

这个季节里虾虻、蚊虫特别多,猎民每天都得用几根朽木,头对头拢在一起,采来一种潮湿的草,点着,只冒烟,不起火,给驯鹿“熏烟儿”(熏蚊虫,鄂温克话叫‘萨弥’),白天驯鹿都围拢在“萨弥”周围歇息,晚上气温低了、虫子少了才出去找苔藓吃。

兴安岭的夏季很短,到8月末9月初,天气就凉到冷的地步了,这时驯鹿开始交配,蘑菇也长成了,猎民和驯鹿都采食野生的蘑菇。猎民骄傲地夸奖驯鹿,说驯鹿是非常聪明的动物,自己能够辨识哪些是有毒的蘑菇而避开不吃,猎民们吃蘑菇也都是从驯鹿那里学来的经验。天凉了,驯鹿不再用熏烟儿,白天可以跑远了,因为驯鹿喜欢吃蘑菇而蘑菇又长得分散,所以驯鹿就会到处乱跑。这时候,猎民最大的工作就是跋山涉水地寻找驯鹿,一般都是男猎民的活儿。猎民说:“现在外面来的人在林子里下的套太多了,驯鹿不小心就会被套住,跑不了就会饿死,也会因为受套伤而死。所以必须及时出去寻找。”

周而复始,四季轮回。其实鄂温克猎民并没有明确的四季划分,他们至今还是说“到了打鹿胎的时候了”、“到了打狍子的时候了”、“到了打棒鸡的时候了”。他们对季节的划分还是沿用了对狩猎活动“时候”的把握。有些男猎民对我说:“你不知道,不让打猎,我的手有多痒痒啊,心里那个难受劲儿,真别提了!”

挑了个“好”季节,我上了“玛利亚•索猎民点”,玛利亚•索猎民点相对其他几个点来说,规模最大、人数也最多、传统习俗保留得最完整,并且那里还有个不会说汉语、德高望重颇有领袖风范的老太太玛利亚•索。

玛利亚•索猎民点的帐篷搭建在密林深处,不像其他猎民点的帐篷在路边就能看到。下了车,满眼只是翠绿的森林,高高的林子遮天避日,使人感觉到一种神秘。“汪汪”的狗叫声由远及近,两只大猎狗前撵后跑地过来了,跟着来了几个年轻的男猎民,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们,拨开腿边的杂草灌木,经过一条曲折泥泞小径,终于望见了冒着青烟的帐篷。

刚到时我对猎民点的生活没有什么好感。猎民兴高采烈套着了狍子,做好了野味肉包让我享用,可我却吃着发腥;晚上躺在硬硬的板床上,还要忍受山耗子抓挠我的头发。上厕所都不能踏踏实实的,因为驯鹿就在帐篷周围觅食,它喜欢咸味儿,猎民每天给它喂食盐还不够,谁去方便它都跟着。

山上的白天很短,夜晚很长,我每天睡觉的时间比醒着的时间多。白天,男猎民忙锯茸、整柈子,女猎民忙挤驯鹿奶、抓鹿、做饭,老太太搓鹿筋线、缝皮子、发面打列巴,只有我没事儿四处转悠着看;傍晚,有酒的时候男猎民聚在一个帐篷里,点着蜡烛喝白酒,没酒的时候就带着我和女猎民打打扑克。

经过一次在猎民点的生活,我对森林的向往不再那么“饥渴”了,回到乡里我想再也不上山住了。可是我心里的疑惑更加强烈,为什么我这么不愿意呆的地方,鄂温克老猎民却心向往之呢?尤其是得知敬老院的两个100岁左右的老姐妹都上了猎民点居住之后,我更是惊诧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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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利亚•布老太太就是敖乡最年长的老人,她去的地方是女儿达玛拉的金林猎民点。金林地势险要,猎民点就建在公路边的山坡上边,两个发白的军用帐篷矗立在绿色林海里,随着阳光的变化隐约闪现。山坡上的苔藓这一丛那一簇,看起来比其他猎民点的苔藓多得多,但是达玛拉仍然不太满意,她向我抱怨:“虽然这里好歹驯鹿能吃饱,但套儿也很多,我们的鹿套伤了好几个了。这里还是不如阿龙山,我还想往回搬。驯鹿被套死,我都心疼死了!”

玛利亚•布年岁大了,眼睛不好,但是头脑还很清楚,她静静地坐在帐篷里,天气好的时候,到帐篷门口坐坐,她不懂汉语,问她为什么愿意住在山上,她说:“山上好啊!山上有驯鹿。”玛利亚•布的妹妹巴莎只比她小一岁,一辈子没结过婚,夏天也被侄子达瓦接到景观路的猎民点上去了。两个老太太都说猎民点比新址的敬老院好,尽管她们在猎民点什么也干不了,却还是喜欢呆在那里。

我和玛利亚•索老太太坐着吉普车上阿龙山时,一路上颠颠簸簸了七个多小时,直到下午5点多才到猎民点。下了车,我腰酸背疼,年近80的老太太却一点事儿没有,脚步扎实又轻巧地在前面走,我一脚深一脚浅地紧跟慢撵还是落了好大一段距离。

山上的日子是一成不变的,我开始仔细体会当猎民的感受。早上,我跟着王英、柳霞去鹿圈挤奶,帮她们抓驯鹿系笼头;中午、傍晚我帮着她们做午饭、晚饭,其他没事儿的时候和老太太一起熟皮子、缝皮子。天好的时候,我跟着男猎民去河套挑水,也跟着他们走很远的路去采野果子。虽然苍蝇还是那么多,但是猎民说的没错。

在森林里,最让猎民激动的是打猎,最让我激动的就是和他们一起出猎。

有一次,我们五个人一起出去采都柿和牙各大(山上的野果子),三个男猎民都背着枪,我和王英拎着茶缸,背着铁皮水桶。走在半路上,我们遇到了大棒鸡,可惜被我和王英全神贯注的谈话吓跑了。我跟着他们几个在林子里和灌木丛中穿梭,他们脚步轻盈,行走敏捷,而我明显艰难费力,总需要他们的等待和帮助。采都柿和牙各大的时候,我不小心摔了两个大马趴,引得大家哈哈大笑,我也就忘了自己的疼痛。林子里的路深浅不定,我只能像熊一样迈步,而他们四个却健步如飞。那天,我们来回走了20多公里,回到帐篷,我浑身散架了一般,腿疼了三天。还有一回,我跟着维佳去狩猎,实在跟不上他了,他就让我在林子里的一个地方等。等待是多么难熬的事情,而在寂静的密林深处等待又让人多么害怕!当一个多小时后维佳打着猎物又回来接我的时候,那种欣喜和激动真是难以言表。

我们采回来的野果子,老太太做成了都柿酱和牙各大酱,又好看又好吃。过了十来天,老太太看着我熟练地熟皮子的样子,乐呵呵地说:“伊曼娜也是鄂温克了!”现在想来,如果我不再抱着外人的态度,而是像猎民一样,那么,我就和他们活得一样自然安逸。用猎民的眼睛看森林,用猎民的感官接触森林,一切都变得那么美好、和谐……在与世隔绝的森林里生活,是那么恬淡、轻松、自由自在……

森林是鄂温克老猎民的家,而不是年轻猎民的。玛利亚•索老太太从来都不认为山下的房子是她的“家”,她说“我要回家”的那个“家”从来都是指山上的破帐篷。她所有的家当都在山上。她说山下的生活她适应不了,大便都便不出来,而一到了山上她就觉得浑身都舒服。不少老猎民和我讲:“我年轻的时候,见到外面来的人,别提多吃惊啦,心想:‘啊,山外面还有人啊!还有和我们不一样的人啊!’”新中国成立前鄂温克猎民过着相对封闭的生活,几万平方公里的大森林里只有几百人,森林里的各种资源对他们来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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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渐渐发现了一些体现鄂温克猎民生活智慧的小细节。一张在我们眼里非常不起眼的小方桌,靠四个尖尖的脚,就很容易在坑洼不平的土地上找平站稳;不用一钉一线做成的桦树皮盒,用来装盐、装烟,既不会摔碎,又可以防潮,轻巧实用;猎民们口中经常含着的“依米西那”(口烟),既可以生津止渴起到香烟的作用,又可以免除香烟需要点火带来的火患……种种智慧的结晶不一而足。根据鸟的叫声就知道哪边发生了“天火”(雷击等引起的自然火灾),根据变幻的云朵就能预知几天后的天气,根据驯鹿的粪便就知道驯鹿得了什么病,根据蹄印儿就能判断出是多大的猎物,这些在我看来就像一辈子都参不透的“天方夜谭”,而在老猎民那里却是如此了然于心。

老猎民有这样的体会:以前山上的活怎么也干不完,大家都尊敬能打猎又勤劳的人。可是,“现在的年轻猎民,什么都不愿干,懒得不得了,”巴拉杰依说,“现在的年轻人这样往死里喝(酒),就是因为没事儿干,扫大街的活不愿干,猎民点儿的活儿也不愿干,光等着天上掉馅儿饼!”

巴拉杰依是个很明智的老猎民,她说:“我知道驯鹿茸现在根本不挣钱,反正我和维佳每月有两千多块的工资,够我和维佳、柳霞生活,让他俩在猎民点放鹿,就是哄两个孩子玩儿,他们也有点事儿干,不然在山下早喝死了。但是,驯鹿也得养好,所以我就没把驯鹿搬下来,驯鹿要是没了,我们这个民族就不存在了,现在不让打猎,猎民再没有驯鹿养,还能干啥?不就更往死里喝了嘛!”

在敖鲁古雅,年轻猎民们最羡慕何协(玛利亚•索的大儿子),他是乡政府的司法助理,每月一千多块工资,而且还有枪,可以上山打猎。已经体会到现代生活带来舒适的年轻人,大多数不愿意上猎民点过艰苦的生活(偶尔上山打猎除外,因为这属于一种消遣,所以猎民还是喜欢的)。别说年轻人,年过半百的女猎民格拉也不愿意再回点儿上居住。

有一次几个港澳来的老人在达瓦猎民点参观,一位老教授和格拉盘腿坐在地上聊天,格拉已经喝多了,又问我们要啤酒喝。一会儿,一瓶啤酒喝下肚,她就开始说话了,其实是在发脾气:“谁愿意呆在这里?鹿在下面养不活,就让我们到山上住。这里不好……”她气急败坏,用十个手指狠狠地锄地,手指甲下缘都出血了。她还拿起了刚喝空的酒瓶了,做出了要砸人的动作。大家一阵劝阻,终于止住了。

格拉确实不愿意在山上住,可是到底谁让她到山上来住的,她又说不清楚。她间隔下山的时候经常去姐姐巴拉杰依家,埋怨她:“都是你们搞的,把我们搬到根河来干什么,驯鹿养不活,人也养不活!你自己的驯鹿倒在阿龙山呆得好好的。”巴拉杰依是根河市人大代表,当初市里请了几个猎民代表开会决定选址问题,其中有巴拉杰依。巴拉杰依本来打算把自己的驯鹿从阿龙山猎民点搬迁到根河附近,后来看到搬下来的驯鹿长势不好损失严重,养驯鹿的猎民又有回迁的趋势,所以放弃了原来的打算。

我曾问过猎民们想过什么样的生活,老猎民说:“就在山上,外面的人不要来扰乱我们的生活。”年轻猎民说:“像何协那样的。”老猎民说,现在外界对“鄂温克”(指使鹿部)的态度变了,以前是爱护、尊敬的,鄂温克猎民走到哪里都很骄傲。现在,“外面的人看我们的眼神都是异样的。我们的自尊心经常受到伤害。”但是,这种态度转变的原因,他们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