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琬:加沙行纪
不知未来如何还依旧要在这里生活着的平民,从陈琬的作品中你能看到非常真实的他们
当德籍华人陈琬以专业摄影师的身份进入“welcometogaza”(欢迎来到加沙)的团队中时,她以为这是一次深入但单纯的采风,就和之前去往伊朗、伊拉克、叙利亚、重建后的科索沃等地一样,与志同道合者去探访兴趣所在的阿拉伯世界。但这一次不同。组织者harryfear,英国人,23岁,中上阶层的白人青年,长期关注加沙地区。加沙地区,是巴勒斯坦的一个地区,位于以色列以西地中海沿岸,因为巴以冲突而备受关注,目前由哈马斯控制。2012年harry做过一个著名的项目,通过youtube向世界24小时直播他在加沙的生活,并向大众募捐,以支持他的独立报道。“听起来不错,独立报道,关键是他还很帅,可以想象影响力不小。团队里有不少人深受harry立场的影响,抱着拯救加沙受难人民的宏大志愿来的。这都没关系,只是一进入加沙境内,事情就发生了变化。”陈琬至今还保留着当时的震惊心情,这辆驶入加沙的大巴上有来自16个国家的24名成年人,后续故事几乎可以写成一部《浪潮》式的电影剧本。“harry夸大了这儿的危险性,吓住了大家。之后是一系列禁令:不允许在facebook上更新状态;不能下车拍摄,不能私自出旅馆,即便有当地向导,也可能是间谍,不允许与他们发生交流……最让我忍受不了的是,他要审查我们拍摄的、将要发布的内容,所有人带给加沙难民的财物都得交给他来统一分配。还有一些小手段,比如糊涂的法国女生丢了移动硬盘,harry就制造出有阴谋的样子,令大家互相怀疑,他还分别单独告诉我们不要与他人分享作品。但只有三四个人对上述这些表示了质疑,除了我,还有45岁来自英国的心理学专家,她恰好是做这方面研究的,以及一个阿拉伯男生。但阿拉伯男生的反抗方式过于简单粗暴,令其余所有人更加相信和依赖看起来更文明的harry。他们陷入了harry描述的加沙无比恐怖的气氛中,寸步不离,毫无质疑。”陈琬能理解短期内在大巴车厢里建立起“集权”的可能性,但不能理解那么多来自西方世界的成年人会顺从地接受这一切,很快她选择了单独行动。陈琬此行的作品正在草场地的得色空间展出,《慢车去加沙》选用的72幅作品由她在马格南大师班的导师、刚刚卸任马格南主席的alexmajoli选出,展览分了两个部分,一半是透过大巴车窗拍的,另一半就都是正常的特写或近景,那是陈琬没有理会harryfear的限制,自由拍摄之后的作品。将受限与未受限的作品以这样的形式展出,很清晰地表达了摄影发生时的状态,实际上何尝不是世界看加沙的状态。就像那些怀揣着拯救加沙人民于水火的西方志愿者们,到了当地却被恫吓住了,只坐在大巴上,看窗框之内的加沙。区隔是一定存在的,区隔是需要用行动去打破的。单独行动后,加沙地区的日常风貌才在陈琬面前慢慢展现出来。每天她乘坐着破旧的、没有空调的出租车在加沙城里晃,如果不与人拼车,7公里的路程大概是20多谢克尔,合40元人民币——加沙地区使用的货币就是以色列谢克尔。“老城区里有一个东正教堂,围绕教堂大概有个基督教徒居住区,一千人左右,祖祖辈辈住在这里,主教是一个希腊教徒,服务了几十年,几经战火都没离开。有一天我去找这个教堂,迷路了,司机就摇下窗问路,一个当地的老人看到我,张口就说‘你好’,我不意外,全世界会说‘你好’的人多了,可他接着说‘往前走再右拐’——我当时又震惊了,标准普通话。”拍完了教堂后陈琬又沿着老路返回,找到了这个老人,他很热情地领着陈琬去参观他的家。老人1995年就带着三个儿子到了中国,在义乌小商品市场里发现商机,他们将大批“made in china”的小商品和服装带回来卖,挖了第一桶金。他的两个儿子留在了义乌和广州,娶妻生子,他和另一个儿子回到加沙地区开了个批发铺子。“老人给我看他儿子的名片,和江浙一带小老板的名片没任何区别,还烫着金边。他的孙女出生在广州的老城区,竟然和我的出生地一样。”陈琬又被惊到了,但敏感的她没有忘记询问商品进入加沙的路径,因为从新闻里我们能看到的就是那条经常被以色列或埃及轰炸的著名的加沙隧道。老人家说他的货物是光明正大从中国运到以色列的港口城市海法,从海法再辗转运到加沙的。这之中事实上涉及了“特别通行证”的问题,并不是所有的加沙地区居民都能自由地进货、做买卖的——你会发现这里还有很多事,很多阶层是我们不知道不熟悉的。“老人给我看了他们新房子的照片,类似别墅,在那么缺水的地方,他竟然有一个游泳池,而且他一直在用微信,他说当地许多生意人都在用微信,我相信这里还有更高的社会阶层。穷一些的人家凑钱也要送最有出息的孩子出去读书,他们青睐的海外留学地是马来西亚,信仰相同,而且据说马来西亚人对从加沙出去的人很好。”和这些阶层不同,陈琬也看了太多我们熟悉的断壁残垣和家破人亡。哈马斯带这个团队去看过许多悲惨的家庭,有一个大家印象很深刻,是一栋三层的很好的房子被炸了。“但你往深了问一句,这个房子为什么会被炸毁?答案就不符合他们带我们来看的本意了,这个房子原先是平民的家,后来被哈马斯征用了。我们被告知,小小的加沙上空有许多的监控,我们是必须穿荧光背心表示自己in-ternational的身份才能出门的,那这些监控是知道很多事的,包括哪个房子已经不属于平民了,很多时候平民是和哈马斯分享他们的家,就会被一起炸死。”更多的是不知未来如何还依旧要在这里生活着的平民,从陈琬的作品中你能看到非常真实的他们:餐桌上还放着喝了一半的芬达和可乐,黄昏的阳光照在整洁的客厅里,初生的婴儿抱在女人的手上,茶几上蓝色的花瓶里插着大朵红色的绢花,伊斯兰教特有的充满繁复花纹的织物令每个普通的房子亦有美好的角落,每日的祷告依然是生活的重头戏,失业的年轻人带着能离开此地的念头徘徊在海边,闹了纠纷的村民等来了两位西装革履的律师……加沙地区虽然一直在放大镜下,但似乎放大的只是其中的一个部分。在加沙的一个月里,每天都会有新的信息在刷新昨天的认知,而这些不断加深的了解让陈琬学会,面对这样一个历史和当下都无比复杂的区域,理应将判断这件事往后再往后地延迟——这对于她的拍摄来说是一件好事,即在与当地人充分沟通的情况下,依然能保持住客观冷静的视角。陈琬将在加沙拍摄到的作品作为她在为期一年的马格南大师班的作业上交,导师alex majoli一开始不赞成她拍这个主题,毕竟马格南图片社的战地摄影已经在20世纪的战争中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拍到尽头也是那样。alex觉得陈琬应该去拍她自己对世界的认知,想象,拍她喜欢的东西。但当陈琬把此行经历告诉他,把照片交给他时,他很惊喜。从对harry fear建立的“封闭世界”的反抗到独自在加沙寻找故事,陈琬的认知、观念和想象其实已经包含在她的行为里了——我们始终相信,一个创作者对待世界、他人和自己的态度也就是他/她对待作品的态度。(实习生王爽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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