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和西方传说里的怪兽

核心提示：在角色尤其是妖怪角色的丰富性上，没有一部西方的奇幻小说能与《西游记》并列。《魔戒》创造了宏大的中土世界，里面有矮人、精灵、兽人等种族，却没有这么多各异的妖怪。阿城在《闲话闲说》里说《西游记》和《金瓶梅》一样，是写给世俗之人看的世俗小说。神怪故事的背后是市井的吃喝拉撒。唐僧取经路上九九八十一难，遇妖怪约100种，如果除去他们的牛头马面和各种神通，甚至可以还原成市井流氓和各种衙内。《西游记》没有提供给我们一个十分完善的神话体系，它连接着世俗社会，是庞杂而丰饶的。第七十七回中出现的金翅大鹏是《西游记》中最强的怪物，两个同伴如果放在别的章节里，也能独霸一方。他能识破悟空的变化，悟空一个筋斗云十万八千里，他翅膀一扇也能到九万里，面对如来佛和文殊、普贤二菩萨及五百罗汉、三千揭谛，他还想打倒如来占领雷音寺。吴承恩的灵感可能来自于庄子《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这是一种由海洋动物演化而来的鸟类。这个形象在西方传说中有对应的形象，英国政治哲学家霍布斯有书名为《利维坦》，利维坦（leviathan）是《旧约圣经》里的一个怪物，《约伯记》第41节说它“是举世无双的动物，生来就无所畏惧”。按照描述，它是一个有鳞甲、会喷火的巨大海洋怪物，能使深渊翻腾，使海水咆哮如油锅。它和大鹏一样，几乎和天地同时诞生，体积庞大，《圣经》里只有上帝才能降服它，给海洋以平静。而如来也说：“那怪须是我去，方可收得。”在希腊神话里，也有类似金翅大鹏的怪兽狮鹫（griffin）。这是一种鹰头狮身有翅的怪物，但丁在《神曲》里描述说它头部是金色的，狮身是白色的，比8个狮子还要大，高度比100只老鹰还高，脚上有爪，大如牛角。另外，在埃及也发现了以狮鹫为题材的造型艺术。马可•波罗在游记里也描述了巨鹏，说它展开翅膀有16米长，羽毛约8米长，纯白色。《一千零一夜》里辛巴达的描述比较像《西游记》：“它们拥有巨大的身躯和宽阔的翅膀，如果它们完全展开翅膀，足以将日月遮蔽。”

电影《指环王2》剧照

《西游记》中的大多数妖怪都来自普通的哺乳动物和节肢动物，它们共同的特点都是具备普通人的形态，但无论手持多么厉害的宝贝或者多么会变化，最终总有个卑微的肉身在叙事结束的时候显露出来。无论是野猪野牛还是六耳猕猴，最终都回归到“精”上来。所谓的“精”，就是不同的物种通过辛苦的修炼，最后达到人形并且掌握一定法术。这个过程对于西方传说中的怪物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谁修炼的时间长，谁的地位和法力便也相应地增长，这是一个天然的等级制度，妖精里面有座次，而妖精修炼后，也可能跻身为真仙。因打白骨精被唐僧误解，孙悟空曾一度动了放弃之心，当时龙王对他说：“大圣，你若不保唐僧，不尽勤劳，不受教诲，到底是个妖仙，休想得成正果。”最后还是把孙悟空劝回去了。我们看许多西方传说，无论是《圣经》还是希腊、北欧神话，乃至《指环王》，都没有修炼一说，妖精也不会变化模样和形态。白骨精是《西游记》里唯一一个从“物”而不是生命体成精的怪物，能够变化。不过它实力不强，见到孙悟空没有还手能力。在西方传说里，骷髅是特别低等级的怪物，差不多相当于《西游记》里面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妖。倒是召唤骷髅的妖术师有一定段位，《魔戒》里面的大魔头索隆，就是一个necromancer，又称招魂士。在古巴比伦、埃及、希腊和罗马，都有关于招魂术的记载。最早招魂师据说能够与死者对话，后来渐渐演变为有召唤死者和骷髅为己驱使的能力。因为总是与死人为伴，且迷信尸体有灵力，所以总是见不得光。生命体修炼而成的妖怪有七情六欲，孙悟空固然不近女色，但他的结拜大哥牛魔王却有妻儿。奇怪的是牛魔王的儿子红孩儿倒是正常形象，让人想起希腊神话里的弥诺陶洛斯，他是克里特岛国王弥诺斯（minotaur，宙斯和欧罗巴之子）之妻与波塞冬派来的牛私通生下的孩子，牛头人身，每9年要吃7对童男童女。后来弥诺斯建造了一个迷宫把它关起来，被忒修斯带着一个线团和一把剑进去杀了。牛头人身的形象在人类各民族的神话中都有出现，毕竟牛和早期农业直接相关，是人类最早的图腾之一。《圣经•出埃及记》里，以色列人在摩西的带领下逃到西奈旷野，上帝召摩西去宣布了十诫，结果后来人们找不到摩西，就立刻寻了个替代物，塑了个金牛神像来鞠躬献祭，引得天主震怒。这金牛是死金牛，弥诺陶洛斯吃童男童女，兽性还是主流，哪像中国小说里弄出个拖家带口的牛魔王来，还纳了个玉面狐狸小妾。在这方面，同一部小说里倒有个黄风怪与牛魔王对照。第三十回唐僧途经宝象国，遇到黄袍怪，亏得他强掳来的宝象国公主相助，唐僧才保得命在，后来这公主还帮着孙悟空一起对付自己的丈夫，最后真相大白，黄袍怪是二十八宿之一的奎木狼跑下界所变，玉帝在天庭问他为何要抛弃上界胜景私走凡间，结果奎木狼说：“万岁，赦臣死罪。那宝象国王公主，非凡人也。他本是披香殿侍香的玉女，因欲与臣私通，臣恐玷污了天宫胜境，她思凡先下界去，托生于皇宫内院，是臣不负前期，变作妖魔，占了名山，摄他到洞府，与他配了一十三年夫妻。”妖怪倒有情有义。第七十三回里，取经队伍路过盘丝洞，唐僧被蜘蛛精吐丝捆走。蜘蛛精总是女性，这原因大概因为它们的网让人想起纺织。希腊神话里，有个叫阿尔克涅（arachne）的女人精于纺织，在这方面甚至超过了智慧女神雅典娜（据说纺锤和织布机是雅典娜传给世人的），她不承认自己超凡的技艺和神有任何关系，结果被嫉妒的雅典娜变成了蜘蛛。后来她又渐渐演变为一种蜘蛛怪物，会寄生在人的脑中吞噬人的意志。《西游记》里的蜘蛛精更像是普通少女，被猪八戒调戏后怒不可遏，要求师兄百眼魔君代为报仇，蜘蛛精法力不行，很快被孙悟空打死，倒是这百眼魔君也就是蜈蚣精“那两胁下有一千只眼，眼中迸放金光”，晃得孙悟空目不能视。眼睛不是光源，放不了光，希腊神话里有个叫阿尔戈斯的百眼巨人，这百只眼都用来监视。天后赫拉让他看管宙斯的情人，后来被宙斯的儿子赫尔墨斯杀了。赫尔墨斯是畜牧、商业和行路之神，但也是骗术始祖，光有眼睛没有脑子还是不行。后来赫拉把百眼巨人的眼睛挖出来，安在孔雀的尾部，我们看着孔雀美丽，想到是眼睛不免有些恶心。

希腊神话《墨丘利与阿尔戈斯》

百眼应该是个概数，以彰其多，以此类推，九头虫也未必就只有九个头。九头虫出现在第六十三回，说它“毛羽铺锦，团身结絮。方圆有丈二规模，长短似鼋鼍样致。两只脚尖利如钩，九个头攒环一处。展开翅极善飞扬，纵大鹏无他力气”。方圆丈二已经不能算虫，它的实力也不容小视，集悟空和二郎神之力才把它消灭。九头虫来历不明，算是草根，而希腊神话里的九头蛇与它十分类似，却是出自名门。厄喀德那（冥河之神塔尔塔罗斯和大地女神之女）与丈夫提丰生下了许多可怕的怪物子女，其中就包括九头蛇许德拉（hydra）和地狱看门犬刻耳柏洛斯（三个头）。据说许德拉长着狗的身体，气息和血液都有剧毒，生命力也异常顽强，九个头中只有八个可以杀死。大力神赫拉克勒斯与它交战之时，每打碎一个脑袋就在原处又长出一个新的。后来赫拉克勒斯用火烧灼八个小头，把中间的一个头砍下来埋在巨石下，这才杀死了许德拉。除了第六十三回的九头虫，到了第八十九回又出现一次多头的妖怪，黄狮精也长有九头，可是头只当嘴用：“六口噙着六人，还空了三张口，发声喊叫道：‘我先去也。’”这黄狮精原是太乙救苦天尊坐下的九头狮子，偷跑出来，自号九灵元圣，结果驯狮的徒儿来了骂道：“你这畜生，如何偷走，教我受罪！”那狮兽便合口无言，不敢摇动——到底是圈养的。来源: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