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泽州青莲寺藏经阁之唐代建筑推断
青莲寺藏经阁的断代分析首发于2012年10月,前面已经写过三稿,文章较长,第四稿突出易读性,从藏经阁的建筑结构形式和流传有序两方面来论证藏经阁为唐代建筑并流传至今,并加入了一些断代思路,希望即使没有多少古建基础的朋友也能读懂。
山西泽州青莲寺,位于泽州县东南17公里硖石山麓,第三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分为上下两寺,据考证下寺创建于北齐,上寺创建于隋唐之际。
2012年10月初次来到青莲寺,观上寺之藏经阁颇有异相,此阁为两层结构,一层无论木作还是砖作都是清代样式,而二层檐下却有真昂挑出,遂上楼观之,发现梁架结构非常古老,我所见之宋、金结构均无与之类似者,而现存唐代遗构中却可找到同类,个人认为此殿为又一座唐构(题图)。
青莲上寺藏经阁是一座面阔五间、进深四椽的二层楼阁,单檐九脊顶,第一层已完全是清代样式,第二层柱头铺作五铺作单抄单昂,心间和两次间每间一朵补间铺作,五铺作双抄,两稍间无,柱头铺作与补间铺作第一跳均偷心,内部梁架结构为四椽栿通搭用两柱,柱头铺作里转为一跳华栱,上面压着四椽栿,梁头伸出檐外为华头子,昂尾压于平梁下,驼峰、昂尾、交栿枓托平梁,驼峰砍为斜面依附于昂下,昂尾抵托平梁的交栿枓。
藏经阁二层柱头铺作
藏经阁梁架结
此阁后代改造迹象明显,一层大部分包于砖墙内不可见,二层普拍方及以下木材的风化程度与柱头铺作和梁架明显不同,有后代抽换可能,平梁以上的蜀柱、叉手等也有晚期改造痕迹,而栌枓以上、平梁以下却保留了非常古朴的结构特征。
以梁头伸出檐外为华头子这种结构极少见,回来后我查阅了北方地区所有保存有明确建造年号的唐至北宋建筑(长江以南地区的建筑另有风格,不做为断代依据),只找到甘肃敦煌莫高窟唐代196窟檐也采用相同的结构,这是个令人惊喜的发现。
敦煌莫高窟196窟檐建于唐景福二年(893年),屋顶部分早年已经散失,现在的屋盖是五十年代加上去的,柱、窗及部分柱头铺作保留了原构,这座窟檐面阔为三间,无补间铺作,柱头铺作枓口内出一跳华栱,其上压乳栿伸出檐外,乳栿头砍做斜面,乳栿以上的部分已缺失,外转第一跳华栱之上用的是顺身开口的散枓,而非十字开口的交互枓,可见原构为偷心无横栱,这个梁头砍成的斜面也就不是耍头,而是华头子,其上缺失的构件只能是昂,与青莲寺藏经阁之结构完全相同。
莫高窟196窟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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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196窟檐剖面图梁头伸出檐外为华头子,上部构件已失。(照片引自萧默《敦煌建筑研究》)
196窟檐的推测在青莲寺藏经阁得到了证实,柱头铺作的结构还原后与藏经阁完全相同。
我们现在知道藏经阁柱头铺作的结构特征为:第一跳里外转都是华栱,梁头压在其上出华头子。这种结构在存世众多的有明确年号的五代及北宋建筑中没有一处应用实例。
以建筑形式断代实际上是与其他结构题记相符的建筑做比较,有两个必须要考虑的问题,即“上一代有,下一代无”,即与上一代建筑结构相同,而下一朝的建筑不再使用的特征,才能作为断代依据,如果是前后两朝都有的特征那就不能做为断代依据了。
青莲寺藏经阁与莫高窟196窟檐的相同之处看似只有一朵柱头铺作,但这朵铺作是有梁头参与的,这就变成了梁栱结构,不再是单一构件,梁栱结构是指建筑的大梁与枓栱如何结合在一起的,是建筑最主要的结构部分,有很强的时代特征。
在仅存数做的唐代建筑中,能找出一座与藏经阁梁栱结构完全相同且创建年号明确的建筑,而众多的五代及北宋建筑无一应用实例,正符合“上一代有,下一代无”的结构断代原则,说明这一梁栱结构到宋代已不再应用了,这是把藏经阁归纳为唐构的重要原因。
如果仅靠完全相同的梁栱结构形式还觉得证据不够充分的话,那我们再来看看现存唐构的梁栱结构原理。
现存的唐代木结构古建筑年号明确、建筑形式相符的除藏经阁外只有以下四座:
山西五台南禅寺大殿,唐建中三年(782年)
山西芮城广仁王庙正殿,唐大和六年(832年)
山西五台佛光寺东大殿,唐大中十一年(857年)
甘肃敦煌莫高窟196窟檐,唐景福二年(893年)
这四座建筑中南禅寺大殿、广仁王庙正殿、佛光寺东大殿都是梁头压在里外转一跳华栱之上伸出为第二跳华栱,另外莫高窟196窟檐和青莲寺藏经阁是梁头压在里外转一跳华栱之上伸出为华头子,无论是出第二跳华栱还是华头子,都是梁头在里外转一跳华栱之上成为枓栱的一部分,这种结构原理在以后的五代、北宋建筑中也没再有应用,同样符合“上一代有,下一代无”的断代原则。
由此可见,无论梁栱的结构形式还是结构原理,藏经阁均能从唐构中找出相同实例,而五代、宋构中已经不再采用这种结构。
敦煌西去泽州4600里,为什么会在敦煌出现一座与青莲寺藏经楼结构完全相同的建筑?其实并非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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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莲寺的创始人慧远(523年-592年)祖籍敦煌,《续高僧传》载“释慧远姓李氏,敦煌人也,后居上党之高都焉”,慧远什么时候来到的上党高都,书中没有细说,只说十三岁在泽州出家。
2、慧远的弟子智嶷(约557年-630年)居莫高窟三十年。隋仁寿年间在各地建塔,慧远的弟子智嶷奉敕送舍利于瓜州崇教寺(今敦煌莫高窟),塔成后在莫高窟住了三十年,直至圆寂。
青莲寺在历史上与莫高窟的联系可能还有更多,有待进一步发掘,慧远与智嶷完全能够形成一条山西与莫高窟的联系通道,山西发达的绘画、彩塑、建筑技艺有可能从这条通道传入敦煌。
有研究表明,隋以后莫高窟壁画有一个显著变化,即南北朝时期极盛的本生故事佛传画逐渐减少,经变画占据主要位置,而这一时期的内容显然是受到了中原方式的影像。壁画如此,有理由相信建筑同样会引进中原地区的做法。
木结构古建筑的断代有两方面考量,一是建筑的结构形式,二是要参考碑刻题记。这其中结构形式是最主要的,因为有些建筑虽然碑刻题记尚在,但木结构部分已经被后代改造了,当结构形式与碑刻题记不符时,要以结构形式为准,如果结构形式与碑刻题记相符,那是最为难得的,青莲寺存碑众多,会不会有什么新发现呢?
青莲上寺藏《青莲寺古德高僧记》碑,刻于唐大和七年(833年),碑中有这样几段记载:
“并造阁一所,兼素画弥勒”、“自至山门,殷勤留请”:从这两句可看出此时上寺中轴线上至少已经有了弥勒阁、山门等建筑。
这块碑中所透露出来的建筑信息与青莲上寺现存的建筑布局是相符的,现在藏经阁的前面是山门,与碑刻中透露出来的一座山门、一座弥勒阁的一进院布局相符,碑刻中的弥勒阁即现在的藏经阁。
藏经阁后面还有两座大殿,皆为宋金时期所建,有明确的题记可考,那应该是后代向后不断扩大寺址是所为。
前为《青莲寺古德高僧记》碑
《硖石山青莲寺上方院铭记并序》碑,无勒石年,《晋城金石志》称立于天福七年(942年),不知何据。碑文讲述三藏翻译真经,颁行到寺,将《佛顶尊圣陀罗尼经》刻于石上之由,据考证为唐碑无疑。碑文中有如下句子:
“同崇石铭于楼台之前,刊记于大师之侧”,此句也能看出寺内当时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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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碑虽无年号,但青莲上寺现存唐开成四年(839年)经幢,刻的正是《佛顶尊圣陀罗尼经》,此碑讲述的是经文传到青莲寺的事,应该与经幢年代接近更靠谱些。
《福严净影山场之记》碑,宋崇宁四年(1105年)刊,记录了福严禅院(今青莲上寺)及其下院净影寺、南关观音堂的山场四至,碑文中有:
“时本寺营造殿阁斋厨一新”(本寺指青莲上寺),这里再一次提到了阁。
藏经阁北边是青莲上寺的释迦殿,所有石柱、门楣上均有元祐四年(1089年)的捐物题记,一般柱头题记为大殿的始建年代,十六年后的碑刻上提到“营造一新”,其意应指经过十几年的建设,新建了释迦殿,维修了藏经阁(原弥勒阁)等建筑。
《福严净影山场之记》碑
《大金泽州硖石山福严禅院记》碑,勒石于金泰和六年(1206年),碑文记录了福严禅院(青莲上寺)的历史沿革,其中宋崇宁年间修造寺院的记载可与上面《福严净影山场之记》碑印证,碑文载:
“崇宁间,鉴峦禅师继主其教,以其寺基久远,岁坏月隳,虽补罅苴漏,不胜其弊,乃刻意规画,度越前辈,凿东崖,陻西涧,培薄增卑,以广寺址。由是供佛有殿,讲佛有堂。构宝藏以贮圣经,敞云房以栖法侣。宾寮香积,法鼓斋鱼,焕然大备。”
这块碑上的信息量很大,而且刊刻时间仅距崇宁间百年左右,可信度极高。
经过崇宁年间的建设,青莲上寺已经形成了我们今天看到的布局:
中轴线上有四座建筑,由南至北依次为:山门、藏经阁(弥勒阁)、释迦殿、法堂
“讲法有堂”指的是青莲上寺最后一组建筑--法堂,同一块碑中,后面还有一段关于法堂的记载:
“寺旧有法堂三楹,不称殿阁规,而广之为五楹”
这座法堂今已毁,石柱尚存,柱头有金泰和元年题记,与碑刻所述三间改五间相符。九十年代在原址上复建,五间,今称“大雄宝殿”
从前面的唐碑中我们知道青莲上寺有山门和弥勒阁两座建筑,后面的释迦殿和法堂为熙宁年间前后所建,故“度越前辈”
从碑文“虽补罅苴漏,不胜其弊”可知,熙宁之前的建筑物并没有毁掉,只是渗漏了,因此对山门和藏经阁(弥勒阁)只是维修,这也是藏经阁至今仍保留下来唐代结构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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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合上述碑文,可以判断出宋熙宁年间新建了释迦殿和法堂,并把唐构弥勒阁改为藏经阁,这次改造仅仅是修补渗漏,没有改动结构。
青莲寺藏经阁是进入山门后的第一座建筑,位于供奉佛祖的释迦殿之前,而一般藏经阁是在大殿之后的,青莲上寺形成这种奇特布局的原因最大可能就是宋代把弥勒阁改为藏经阁。
《大金泽州硖石山福严禅院记》碑
青莲寺现有三块金代有明确纪年的题诗碑,均提到寺内楼阁
金明昌六年(1195年)四月许安仁诗碑:“青莲殿阁千山拥,丹水波涛万古流”,这首诗后又跋:“翌日,登佛阁,望左右诸天”
金明昌六年(1195年)八月同为许安仁的诗碑中刻了两首诗,均提到青莲寺的楼阁“涅槃大义藏高阁,掷笔危台锁碧烟”、“下界林泉蟠万壑,上方楼阁会诸天”
前一首“涅槃大义藏高阁”明显指的是藏经阁
金泰和六年(1206年)杨庭秀诗碑:“一炉沉水藏经阁,千古清风掷笔台”再次出现藏经阁。
金泰和六年(1206年)杨庭秀诗碑
《福严院重修法藏记》勒石于元至元二年(1336年),记录了元代修整藏经阁的事:
“惟有所谓法藏者置大藏经之阁也”、“缘风雨之摧剥,以至梁楹腐朽,栋宇挠折,将恐有就毁之患焉”,这段说明房子已失修,但并没有塌毁,因此只是维修,不是重建。元代这次维修的痕迹至今在藏经阁中仍有迹可寻,比如加高的蜀柱及一层的檐柱等。
《福严院重修法藏记》
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年孟颜诗碑:“山拥藏经阁,林疏掷笔台”
《青莲寺福严禅院检藏记》碑,刻于明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碑中记录了明代整理福严院经藏的事:“藏经五千余卷,载在阁中”,说明明代藏经阁仍在。
《重修金妆大雄宝殿佛及背座观世音像记》碑,刻于清雍正年间,碑文载:“上有大雄堂,次而中佛殿,前有藏经阁、天王殿、山门台榭”,宋金时期的法堂至清代已称为“大雄堂”,文中记录的青莲上寺从北至南的建筑布局与现存建筑一致。
青莲寺藏碑刻一百余块,唐、宋、金、元、明、清均有提及藏经阁,这也是这座建筑从唐代一直延续至今的一个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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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理这些碑文可知,自唐大和七年(833年)以后藏经阁经过多次维修,但都是建筑出现残损后修复,不是推倒重来,唐代创建的弥勒阁后代改为藏经阁,一直流传到今天。
对于木结构古建筑来说,木框架是其最为珍贵的部分,砖瓦等属于耗材,后代多有更换,其木框架主要包括柱网、梁架和枓栱,这三项是断代的主要依据,藏经阁第一层的柱子包在砖墙内不可见,第二层柱子明显经过后代改造更换,但是枓栱和梁架的主要部分均保留了唐代建筑的主要特征,尤其是梁栱结构完整地保存了下来,十分难得。建筑断代并不是苛求所有构件材料都得是同时代的,所有流传至今的唐构都有许多历代维修的痕迹,断代以结构形式为主,材料新旧为辅,藏经阁栌枓以上、平梁以下的主要结构部分保存了完整的唐代特征,且材料风化均匀,无后代更换迹象,并有唐大和七年(833年)碑刻可证明创建年代,众多的宋、金、元、明、清碑刻可旁证建筑流传有序,因此个人认为青莲上寺藏经阁是又一处新发现的创建年号与建筑形式相符的唐代木结构古建筑。
2012年10月8日,第一次到访青莲寺,在上寺释迦殿前留影
2012年11月12日,第二次到访青莲寺,与众友人在藏经阁前留影
(来源:爱塔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