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畅园:一座园林背后的文明轮回
在江南园林中,或许它不是最有名的,却是最有故事的。数百年间,这园子荒了、兴了……轮回中,激荡着几代主人起伏的命运。从一座疏野小园,出落为冠绝江南的天下名园,寄畅园在康熙朝的声名鹊起,昭示着清初屡遭打压的江南文化,终于征服了满清统治者,乃至全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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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畅山水阴大雪,给无锡惠山脚下的寄畅园披上了银装,遥望过去,竟有些水墨画的意境。园名得自王羲之的《答许掾》诗:“取欢仁智乐,寄畅山水阴。”孔子赞许的“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赋予中国园林一套儒学基因,似乎冥冥中护佑着这座山水名园,生生不息,绵绵不绝。
幸有园亭可安身1665年10月,年幼的康熙皇帝登基后第4个年头,一位20多岁的年轻人风尘仆仆赶到太仓拜访江南名士吴伟业。得知吴先生去了松江,他又启程东下,终于在一座临水高楼上找到了吴先生。他叫秦松龄,来自无锡的一个望族,是北宋词人秦观的后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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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久的忧伤与失意,让秦松龄清秀的面容略显憔悴:几年前他的母亲刚过世,他也丢掉了官职,居丧期间,爱妻和祖母又先后亡故,一连串的沉重打击使他长期沉浸在悲痛中。这年年底,母亲的灵柩要下葬,他不惮艰辛,辗转来求吴伟业作篇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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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理斋全家在寄畅园合影这年,修复工作已然开始,重建了包括含贞斋在内的数座建筑,图为当时寄畅园锦汇漪沿岸全景(供图/秦志豪)。可惜,随着1937年日本军队的入侵,寄畅园再次受到重创。自此以后,秦氏家族限于财力,园林亭榭失修,山池草木无人照料,呈现一片萧条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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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多舛的民国寄畅园1933年,园主后裔秦理斋先生与家人在寄畅园合影(供图/秦寅源)。此时的寄畅园刚经历过几番劫难:1921年,某些秦家后人计划将寄畅园租给商人莫如爵开设游戏场,所幸被秦毓钧等人发现并呼吁制止;3年后的冬天,园中的西式大楼又毁于战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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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相差近30岁,一为当世文豪,一为年轻后生。4年前吴伟业的母亲过世,尔后不久,朝廷发动“江南奏销案”,他被革职查办,几至倾家荡产。吴、秦两家乃世交,而此番近乎相同的遭遇,使两人充满惺惺相惜之情。
1661年朝廷以拖欠钱粮为名惩处江南官绅,被罢黜的官员有11346名,缙绅2171名,称作“奏销案”。它与同年的“通海案”、“哭庙案”合称“江南三大案”,清史专家孟森认为,三大案的实质是把持朝政的满族保守势力“积怒于南方人心之未尽帖服,假大狱以示威”。经此数劫,“江南英俊,销铄殆尽”。
秦松龄天资聪颖,12岁中秀才,18岁中举人,19岁中进士,是清初最年轻的翰林。他受到顺治帝的垂青,负责为皇帝起草文书,对朝廷政策很了解,在朝廷严查粮税前,秦家已谨慎交齐了所有粮税。但意想不到的是,由于秦松龄有功名可免赋税,一名邻县的姑姑遂将田产挂在他名下,使他受到牵连。姑姑早年丧夫,独子尚幼,秦松龄不忍上诉申辩,甘愿代人受过。于是大好仕途就此断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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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吴伟业的心情则更复杂。作为享有高名的前朝名士,他当年受到清廷的反复诏征,母亲流涕催装,劝他进京。他因此大病了一场,痛哭自己将“一钱不值”,入朝作了贰臣。谁料母亲去世后,丁忧期间他先受奏销案影响几至破家,又遭通海案牵连险些丧命。他就像被迫出嫁的女子,本就千般不愿,如今竟被休弃,痛悔之情,可想而知。
无论是先帝宠臣,还是文坛领袖,在政治漩涡中都不过像枚落叶,飘零浮沉,任由摆布。回首往事,两人都痛感文人的脆弱无力。要到多年后,秦松龄才会发现,清廷对江南的这轮打击,导致万余文士仕途断绝,不得已悠游于湖山园亭间,反而促进了江南园林的繁盛。
十月的深秋江天澄澈,吴伟业感叹道:“自古文人多流离”,随即又微微一笑,说:“幸有园亭可安身”。秦松龄接口说:“晚生此来还有一事相求。无锡惠山脚下有座家园,荒置已久,家父想请梅村先生您推荐一位名手代为缮治。”吴伟业会心地说:“你说的是尊府寄畅园吧?令尊可是想请张山人?”秦松龄微笑颔首:“张山人曾为家父叠微云堂小山,由王烟客先生题额。晚辈少时在堂中读书,松竹森森,山石峨峨,洵为佳作。这次还请梅村先生代为引荐。”鱼之乐,何人知?此为明代画家宋懋晋绘制的《寄畅园五十景图》之一,本文所用的古画皆出自其手笔。画家似乎手持镜头在园林上空同一高度处水平移动,为每一景各拍了一张,较为忠实地记录下明代寄畅园的图像信息。“鱼之乐”,是哲学史上最耐人寻味的问题。明朝重修寄畅园的秦燿,对此也饶有兴趣,并力图加以体现,如画中所示,他在跨水长廊中设置一槛,与好友斜倚美人靠上赏鱼。他还专门写了《知鱼槛》一诗:“焉知我非鱼,此乐思蒙庄。”至清初,池中的知鱼槛与长廊、涵碧亭一同被挪至东岸。右页图是东岸边的知鱼槛内,游人们正在赏鱼,与古画相比,少了些许文人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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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秦松龄的《茸城访吴梅村先生》诗,仍能想象他与吴伟业的这次会面。两人所说的张山人又称“山子张”,姓张名涟,字南垣,是当时首屈一指的造园家。1620年33岁的张南垣为画家王时敏(号烟客)建造乐郊园,一举成名,从此公卿文士们交书走币,争相聘请,每年不下数十家。从业近50年来,张南垣的作品遍及大江南北,以致文人聚会时聊起各自的园亭,如果不是出自张南垣之手,都会觉得颜上无光。吴伟业与张南垣半生交好,他位于太仓的梅村便是张南垣的力作,名士钱谦益、吴昌时造园时都曾由他引荐。秦松龄正有心请张南垣出山,求吴伟业牵线,可以说再合适不过。
吴伟业沉浸在渺远的回忆中,脸上浮起一缕笑意:“那时可是我们的盛世。张山人叠山栽树,王烟客题额绘图,我与牧斋(钱谦益)常悠游其间,一时多少名园胜景,文苑风流。”他停顿了一下,感慨地说:“俱往矣。世变后园亭与人共憔悴,唯余残山剩水,令人不胜其悲。而今山人与烟客皆垂垂老矣,恐不能再费心经营园亭。不过,山人有四个儿子,一个从子,都深得其家传。烟客也有不少得意门生,我可以代为引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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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林中的“诗情”秦松龄对寄畅园的印象始自童年。他的伯父秦德澄早卒无子,他刚出生就被过继给伯母王朗。王朗出身名门,能诗善画,与松龄相依为命,对这位嗣子疼爱有加。秦松龄小时候最期待的便是随伯母游寄畅园。寄畅园所在的惠山终年游人如织,为避开游客,伯母总是选在阴天前往,牵着小小的松龄穿过竹林花丛,教他辨认各种草木;有时驾一叶小舟,采摘池中的莲花香藕。直到成年后,经历了种种挫折和打击,秦松龄才逐渐理解这座家园远为厚重的历史。
寄畅园的前身是明代历仕三朝的名臣秦金建造的凤谷行窝,与嘉靖朝的“大礼仪之争”有关。在这次抗争中,户部尚书秦金是领袖之一。气急败坏的皇帝逮捕了134人,打死18人。秦金虽只被罚除俸禄,但朝政如此,他不愿与当权者合作,1527年告老还乡,买下“沤寓”僧房建造了凤谷行窝。这处僧房背靠惠山,南邻惠山寺,内部有山有水,并有数百株宽逾合抱的乔木,可谓最理想的造园基址。秦金简单修缮了一番,便俨然成为一座绕有野趣的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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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金过世后,凤谷行窝一直受到良好的维护,但数十年来都没有大的兴建,直到家族中又出了一位声名显赫的人物——秦。
秦28岁中进士,主考官为大学士张居正。在座师提携下,秦仕途顺遂,不断升迁,46岁已成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湖广。但他的出身成为一个无法摆脱的魔咒,张居正过世后他便受过冲击,1591年政敌们再次找到机会,攻击他贪污渎职,秦被解除了一切职务。第二年冬天,他回到无锡,为消除罢官的苦闷,全力投入到凤谷行窝的拓建中。
几年后,当年的疏野小园焕然一新,景致增多为20景,厅堂轩榭一应俱全。秦取王羲之“取欢仁智乐,寄畅山水阴”诗意,将园名正式定为寄畅园,并请来名家好友,庆祝园林落成。这次盛会在很多年后仍脍炙人口。王登、屠隆、车大任各撰写了一篇《寄畅园记》,画家宋懋晋绘制了《寄畅园五十景图》。
秦运用文人作文的手法造园,引用了大量“典故”,使这座园林洋溢着浓郁的文人气质。园名取自王羲之的诗,山区引水入池的曲涧也效仿王羲之,秦的雄心是在此修禊浮杯,媲美兰亭;山间的桃花洞取自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书房含贞斋前的孤松,也是向陶渊明致敬;知鱼槛出自《庄子》的濠上之乐,卧云堂隐喻园主的东山之志,栖玄堂欲学扬雄闭门著书,箕踞室效仿王维独坐啸傲,清响斋取自孟浩然的诗,先月榭取自白居易的诗……几乎所有景致皆有出处。
这些典故将数千年的隐逸文化荟萃园中,漫步其间,仿佛在展看一幅幅生动的隐逸画卷,抚景如对其人,那些先贤逸士皆成为自己的园中伴侣。这种意象再现的解释学式创作,模糊了古今之隔,园主与古人的精神在园中相遇,相惬相融,生动诠释了文人园林作为精神栖居的本质。秦的寄畅园可谓借助诗文造园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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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瀑”变“溪”曲曲折折的宛转桥通向水中小亭,周围绿树红花映衬着青色的湖石,亭内园主正陪同客人仰头欣赏对面瀑布。据明代文士王稺登对寄畅园的评价,泉是寄畅园最好的景致,其次是石,再次是花木果蔬、堂榭楼台。瀑布是明代寄畅园的特色,到清初秦松龄改建时,因水源不足而将原来的山体挖开,将泉水引至谷底,成为叮咚流淌的山溪,是为八音涧。上图右侧,是如今的鹤步滩,为当时的涧水入池处(摄影/李孝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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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筑后的寄畅园,跃身为吴中名园,并成为一份厚重的家产,秦去世后被分成四份,由各支子孙继承维护。这一分割破坏了园林的完整性,明清之际的动乱,更加速了园林的荒废。直到顺治年间,秦松龄的父亲秦德藻成为族长,才将寄畅园合并为一。
秦松龄将这座家园的曲折身世,仔细写入自己篡修的《无锡县志》中。成年后的他走在园中,看着歪倒的湖石、拥塞的泉流和满地的残枝枯叶,遥想起两位先祖的蹉跎仕途和隐逸闲情,诸般往事与自己的人生遭际逐渐融为一体。他忽然感到,所有的挫折仿佛都是冥冥注定,园林的盛衰总是与文人的穷通紧密纠缠,父亲说的对,寄畅园需要一位新主人,自己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再造一处画境1665年底,秦松龄将母亲安葬,第二年春便前往嘉兴拜访张南垣。张南垣移居嘉兴已近30年,城内外到处都有他的作品。他推荐了侄子张,并让张陪秦松龄游赏自己20多年前营建的鹤州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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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选择别有深意。鹤州草堂位于放鹤洲,相传是唐代宰相裴休放鹤之处,南宋朱敦儒曾在此建造别墅,1642年建成的鹤州草堂,被推许为嘉兴第一名园。作为当地最富历史兴味的名迹,正与素以传世久远著称的寄畅园相称,秦松龄的《放鹤洲》诗说“两度名园过,人传旧相家”——引起他深切共鸣的正是鹤洲草堂的辉煌过往。同时张南垣也在向张示范,如何改建一座历史名园。
聘定了造园师,秦松龄继续南下,先后游览了杭州西湖、钱塘江、七里滩、彭蠡湖、滕王阁、小孤山、采石矶和燕子矶等名胜,俨然在为造园搜集素材。等他回到无锡,张已查勘停当,胸有成竹,只待两人议定便可开工兴建。明代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的夏天,秦燿改建寄畅园竣工之时,请名士王穉登写了一篇《寄畅园记》,文中描述了这样一处胜景:“引悬淙之流,甃为曲涧,茂林在上,清泉在下,奇峰秀石,含雾出云,于焉修禊,于焉浮杯,使兰亭不能独胜。”这正是上图中所绘的“曲涧”。曲涧今已不存,在清初被改建成为八音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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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音涧较之曲涧,设计更为复杂,它借助人工堆叠的假山,使泉水在涧中流淌变化:忽而潜入地底,忽而从脚底涌出,忽左忽右,忽宽忽窄,最终跌落池中。泉声也是变幻莫测,时而哗哗,时而淙淙,时而清越,时而沉郁,有如八音同奏,八音涧因此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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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追随张南垣多年,阅园无数,此前虽听过寄畅园的名声,但亲眼见到还是吃了一惊。江南园林多在城中,不免局促,而身处山林的寄畅园,远离尘嚣,极为可贵。很多园林虽标榜历史悠久,如沧浪亭追溯至北宋,狮子林始建于元末,实则屡兴屡废,每次都近乎重建。寄畅园则一直受到秦氏子孙的悉心照料,宛如一位年逾百龄的长者,沧桑而古雅。
张仔细走遍了园中每一处角落,一个大胆的构想在他心中逐渐成形。他不要简单地修复原状,而要赋予这片山水新的生命。而他首先需要确定的,是秦松龄能接受多大程度的改筑。
秦的寄畅园分为南部起居和北部游赏两区。秦松龄希望保留南北的分区,对起居部分原样修复。张点头认同,南区的卧云堂、箕踞室、含贞斋格局谨严,乃是园中之宅,保存的也好,修复即可。“至于北面的游赏区”,秦松龄谦虚地笑笑,说:“张山人是行家里手,还要请您作主。”
北面游赏区的中心是锦汇漪水池,与池西假山构成园林主体。张说:“当年舜峰公(秦)在山顶开凿曲涧作流觞之饮,构思甚雅。可惜地势较高,水道又宽,如今的水量已很难维持。我建议将山体挖开,深六至七尺,形成一道山谷。将泉流引至谷底,缩窄水道,这样不但引水容易,水量也好控制。”秦松龄心中一动,挖开假山对于寄畅园不啻抽筋动骨,这个构想委实大胆,而张所言也是实情。他幼时还在涵碧亭看过瀑布,后来水源枯竭,再也未能恢复。张看秦松龄若有所动,接着说:“我已察勘好山谷路径,避开山间树木,一棵不动。将来用黄石砌筑谷壁,人行谷底,泉流脚下,头顶则是参天的古树。那时这座假山将变成一座真山。”
秦松龄听得入迷,问道:“山区如此,水池又如何处置?”张说:“涵碧亭是为了赏瀑布,知鱼槛则为赏涵碧亭,环环相扣,结构缜密。但如今既挖开山体,瀑布已不存,亭槛便失去了依附。此外,在嘉树堂前望锡山塔及池中倒影,景致绝佳,惜有一亭一槛横拦于前,不够疏畅。我建议将知鱼槛挪至东岸,使水池南北通为一体;涵碧亭也向东移,将宛转桥拉直连起东北两岸。如此一来,山林幽深而水池浩渺,奥旷兼得。”秦松龄忍不住拍手称妙,连连点头:“皆依山人!另外,我此番游江南,曾至七里滩、采石矶与燕子矶,对临水滩头甚感兴趣。”张接口道:“此意甚好。我可在假山近水处设片水滩,与知鱼槛一西一东将水池拦腰束住,既使池岸曲折有致,又可平添深远之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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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取出一页绢纸,那是改筑的详细图样。秦松龄低头看图,恍然领悟张筹划的整体构思:他一直耿耿于怀的水量下降反倒成全了张,使开山辟谷成为必要,让他得以施展张氏家传的在咫尺之地营造“群峰造天,深岩蔽日”气象的叠山绝艺。以此为起点,再将此前依山跨水、随意点缀的亭台轩榭,挪至东岸和北岸,与西岸假山形成隔池相赏的布局。
张的调整使园林布局变得洗练得体,造就了今天的寄畅园:寄畅园所在的惠山位于城西,园内建筑多在东侧,面向山林而背对城市,向西经水池到园内的假山,再到园外的真山,营造出从城市人间向天然山水的有机过渡。这与园南的惠山寺恰成对比:惠山寺坐西朝东,俯瞰城市,表现的是佛教的普渡众生;寄畅园坐东朝西,面向山林,表达的则是主人的林泉高致。高阁好借景一座两层的高阁,伫立于寄畅园的最南端,是为邻梵阁。除了这座,秦燿时期的寄畅园中还有三处高楼,分别为环翠楼、凌虚阁和鹤巢亭,它们不但能居高临下、尽览一园之胜,还可以借景园外。惠山和锡山苍翠秀美,在高楼之上皆可借入园中。这在宋懋晋的画中可以找到印证,在“蔷薇幕”和“花源”中,锡山上一木一石两座塔于渺远处清晰可见。此外,文人园林追求尘外之致,惠山寺庙作为超凡脱俗的象征,是最佳的借景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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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从惠山寺内向北望邻梵阁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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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池相赏的建筑与假山,分别代表了人工和自然,寄托着人们对彼岸异质世界的向往,这正是中国山水画最经典的构图,深深影响着元明以来的园林格局。随着时代发展,文人的趣味也在变化,明清之际对“画意”的追求压倒“诗情”,成为新的潮流,而站在潮流顶端的便是张南垣开创的“张氏之山”。他善于采用画家手法叠山,吴伟业《张南垣传》形象地写道,“初立土山,树木未添,岩壑已具,随皴随改,烟云渲染,补入无痕”,张氏营造的园林仿佛三维的山水画,让人如同进入画中游赏。
张所说的“虽是假山,却如真山”也很值得玩味。文人造园源自对真实山水的热爱,由于不能住在山林中,他们便将其缩微到庭院里,叠拳石为山,凿勺水为湖,文人们一直在借助想象体会自然。如清朝画家汤贻汾所说:“观庭中一树,便可想见千林;对盆里一拳,亦即度知五岳”。但张改筑的寄畅园假山却不再是自然山川的缩微,而是真实自然的局部——从池东眺望园西的假山,仿佛惠山延入园内的余脉;待进入山谷,岩壑森森,流水淙淙,行走其间如置身于万山丛中。
秦对典故的运用,是通过古人之眼,经由古人之心观看和感受自然,如王国维论词,“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张的假山则让人直面自然,有如第一流的词作,沁人心脾,豁人耳目。改筑后的寄畅园使人得以无限亲密地接近自然,其间既不再隔着想象,也不再隔着古人,真正实现了文人安居山林的理想。
雅集成就名园1668年9月,吴伟业光临新落成的寄畅园,将文人崇尚的园中雅集推向了高潮。
一行人到达寄畅园已是下午,县令吴兴祚和秦松龄陪在老诗人两侧,严绳孙、姜宸英、顾湄等年轻人紧随其后。众人从东面入园,先进入一处小庭院,几株巨樟遮天蔽日,古朴之气扑面而来。左偏一处洞门将他们引入游廊,沿廊前行右转,折入一座临水亭榭,景致豁然敞开。吴伟业看到匾上题着“秋水阁”三字,便知这是秦时的知鱼槛。“秋水”与“知鱼”都出自《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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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人石与美女石在中国的文人园林里,一切自然的东西都有它天然的形态和人格。如上图中的这块石头,就被尊称为丈人。“石丈”的称呼源自宋朝米芾拜石并呼之为丈人的故事。图中这两位站在寄畅园高大奇石旁的赏石者,想必也在回味着这段典故。被赋予生命和人格的不仅有石,还有岁寒不凋的松柏,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劲节虚心的竹子等,它们跟文人有情感上的联系,能引起心头的微澜和想象,代表一种生活理想和文化精义。左页图中这块奇石,也是寄畅园旧物,百姓们称呼她为“美人石”,但谙熟文化典故的乾隆皇帝则特意赐名“介如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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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丈门的巧思门框好似画框,框住了一幅美景:阳光在树影间洒下一片金色,一块精巧的太湖石矗立中央,上有镂空的花窗,下有柔软翠绿的兰草,小径从门框中而出,路过湖石,延伸而去。最令人感叹的或许还不是框中美景,而是门楣上的篆书:石丈。石丈门内石丈人,真可谓匠心独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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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榭向前挑出,站在亭中向西望去,好一座巍峨雄伟的峰峦,突入眼帘!山上的树木郁郁葱葱,高不见顶,愈衬出峻拔的气势。山间泉水涓涓流淌,眼前秋叶飘零,吴伟业拍手称妙,夸赞松龄:“秋水二字,极是贴切。”
从亭中出来,穿过宛转桥来到北岸,吴伟业转身向南望去,傍晚的斜阳正打在锡山龙光塔上,霞光璀璨。这座七层高塔前几年刚刚倾圮,仅剩三、四层,吴伟业指着池中塔影,对吴兴祚即兴咏道:“似有一帆至,何因半塔留。”吴兴祚歉然一笑,答道:“此塔乃吾邑文风所聚,我已与乡人商议妥当,下个修复的便是龙光塔。”正说笑间,忽然飘来一阵细雨,众人退入嘉树堂,仆人已摆好晚宴。秦松龄打开堂前门窗,看池面涟漪,听雨打枯荷,一时间园中雾气氤氲,恍如仙境。
用完餐,细雨已停,水雾散去,清爽之气扑人眉睫。空中捧出一轮明月,皎洁可爱。吴伟业站在堂前看右侧的假山,入口石壁镌着“八音涧”三字,涧内泉声借着雨势愈发响亮。秦松龄微笑道:“这里是山泉入池处,乃是出口,梅村先生欲游山,请随我来。”众人随他从左侧小径入山,辗转行至泉源处。只见西墙下一洼小池,泉流喷涌,水花四溅,向东潜入地底。众人循窄路走进山谷,宛若桃源入口,鱼贯行了十余步,豁然开朗;泉水也从脚底突然涌出,冲刷着涧石,琮作声。继续前行,溪流在左侧随着谷道由宽变窄,越来越细。道路如不可通,水流几不可见。忽然向左一转,踏过一块汀石,谷道再次放宽,形成一处山间敞地,有石桌石凳可供停歇;泉流则分作左右两支,萦绕着众人,相和鸣响。再向前走,左侧泉流伏入地下,仅余右泉,仿佛变法术一般,瞻之在左,忽焉在右。山谷则再次收窄,泉流也越来越汹涌,奔腾澎湃,终于流到出口,訇然跌入池中。这段谷道不过数十步,却俨然一次惊心动魄的历险。尤为动人的是,一路上山泉携带着月影,穿岩越蹊,忽隐忽现,时左时右,在最终跌入的一刹,散落满池琼华。吴伟业回味良久,感慨道:“真乃鬼斧神工,巧夺造化。纵使张山人亲自出手,亦无过于此。”屋脊上的微缩景观绿萝、黑瓦、屋脊的云纹装饰,这些在中国园林建筑中并不稀罕,但在屋脊中央安放园林的微缩景观,寄畅园称得上是独树一帜。微缩的园景气势雄浑,其上被视为寄畅园标志性景观的锡山双塔,像是在时时提醒游人们其所在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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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出“真山真水”泉水,顺着山石跌落深幽的涧中,如不加说明,此景会被以为是自然的真实山水,抑或是山水画的局部。然而这却是清代造园家张鉽在寄畅园中建造的八音涧。八音涧又名三叠泉,泉水在涧中会跌落三次,不仅看似画境,也是听觉上的美妙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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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恋花四只蝴蝶,扑向中间的花朵,这一幕蝶恋花出现在不起眼的地面上,在寄畅园中有多处,此手法曰“铺地”。值得一提的是,拼出这幅图案的鹅卵石、砖块,是当年造园的建筑废料,在此重新焕发出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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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伟业的品鉴使寄畅园名声大噪,同游的姜宸英还作了《惠山秦园记》。当年秋便有“娄东十子”的许旭和探花叶方蔼联袂来访。1669年,徐乾学、方文、宋琬、周肇、顾宸、顾彩、龚百药、黄家舒……慕名来游的江南名士更是络绎不绝。值得一提的是,这年王时敏的高徒王也来到无锡,为秦松龄绘制了《寄畅园十六景图》。按照明代造园的传统,园林通常有园、记、诗、图,四位一体,至此,秦松龄对寄畅园的改筑终于完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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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名重江南的才子余怀,也被寄畅园吸引。余怀晚年侨居吴中,将主要精力用在研究昆曲上,很快成为鉴赏大家。他是在为清初昆曲家徐君见的曲谱作序时听说的寄畅园,但引起他兴趣的,并非园中的胜景,而是园主的家班。
1670年,秦松龄广邀文士到寄畅园赏曲。余怀连夜从南京启程。他赶到园中时吴兴祚、秦等当地名流已在等候。吴兴祚俨如寄畅园的第二主人,邀请余怀先行游园。当时已是深秋,黄叶满山,金碧灿烂,余怀穿过游廊,望着波平如镜的池水,心情却澎湃不已。他已无心赏景,而是盘算起,何处可坐宾客,何处可置歌伶,何处吹笛,何处弄笙……在他眼中,寄畅园已化为一座天然的戏台。
他盘算未定,吴兴祚邀众人到秋水阁就座。少顷,一艘画舫凌波而至。站在船头的是秦松龄,微笑着向众人拱手,神采焕发。在他身后有歌伶六七人,穿青色粗麻布袍,着五色丝织屐履,恂恂如书生,绰约若处子,宛如天人下凡。他们或抱琵琶,或携三弦,十番萧鼓,不一而足,错落列坐于秋水阁对岸的鹤步滩上。众人在阁中凝神屏息,听乐声穿林度水而来。只闻檀板轻敲,管弦悠扬,忽然歌喉乍起,有如娇莺啼树,又像玉盘落珠,字正腔圆,声韵宛转。一曲将终,行云不流,万籁俱寂。余怀忍不住击掌狂呼:“徐生徐生,果不欺我!”
音乐与园林自古便有着难解的缘分。《梁书·昭明太子传》提到:南梁太子萧统泛舟游园时下属建议“此中宜奏女乐”,萧统答曰“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这时的音乐与园林还处于互相争宠的地位。但慢慢的,这两种深受文人喜爱的艺术逐渐结合起来,园林成为最适合欣赏音乐的场所。
余怀称赞这次雅会,“淮海风流足千古,河阳移种花千亩”,秦松龄延续了先祖秦观的千古风流,张则提供了演奏曲乐的绝佳舞台。诗歌、绘画和音乐是文人最钟爱的三种艺术,它们都被包容进寄畅园中,既成就了寄畅园,也被寄畅园所成就,从而使这座园林成为古代文人世界最完美的呈现。
复兴的江南由于吴梅村和余怀的称扬,寄畅园的名气迅速攀升,几乎成为康熙初期最著名的私家园林。同时这还应归功于吴兴祚在无锡的长期主政。因其亲汉的立场,吴兴祚在无锡当了13年县令。改善民生之暇,他还积极修复锡惠名胜,当年因“奏销案”罢归的文士纷纷投身到他的幕府中。由他主导的惠山雅集,与王士祯在扬州的红桥雅集南北相望,驰名大江两岸。惠山雅集的中心无疑是寄畅园,吴兴祚自豪地夸耀:“南国探幽地,惟余寄畅园”,来访的高士名流皆被延请到园中,寄畅园成为无锡的名片和客厅,冠绝江南。先月榭的秋色先月榭是古人临水赏月之处,秋天给它增添了丰富的色彩,为红枫、绿水掩映着。当年建园的秦金、秦燿、秦松龄,赋予这座园林的文人气质和巧思,至今也能于此体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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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康熙皇帝登基已有十余年,当日的幼童已长成干练少年。随着鳌拜等保守势力的垮台,汉族士人的处境渐有改善。1674年秦松龄赴荆襄讲学,投入到平定三藩的大军中。1676年吴兴祚先后升任福建按察使、福建巡抚,在平台战役中立下大功,调升两广总督。蛰伏多年的江南文士纷纷出动,谋求新职。繁华热闹的寄畅园一下子安静下来,成为秦家父老颐养天年、秦氏子弟静心读书的场所。
1678年,三藩初步平定,康熙诏开“博学鸿儒”特试,选出的“五十鸿博”中江南士子占了41位。秦松龄考中一等第八名,黄与坚、严绳孙、朱彝尊、陈维崧、毛奇龄、施闰章、汤斌、汪琬、尤侗……这些寄畅园的常客皆榜上有名,寄畅园的名声也随他们传入京城。秦松龄入朝后成为日讲起居注官,陪侍在康熙左右,不久又被选为皇太子胤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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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有意味的是,当秦松龄在宫廷为皇家服务时,皇帝却来到了寄畅园。1684年平定台湾后,30岁的康熙决定南巡,亲自看看他的江山。康熙此行登临泰山、巡视黄河、祭祀孝陵、谒拜孔庙……表现出励精图治的进取姿态,回銮时希望欣赏江南风景,他选中了寄畅园。
1684年10月,秦松期在园中接驾,康熙问起家世姓名,吃惊地问:“秦松龄莫不就是尔一家么?”这座享誉天下的名园竟然属于自己的近臣,让康熙平添几分亲切。当时王已成为宫廷画师,在他后来绘制的《康熙南巡图》中,“秦园”赫然在列。
康熙探访寄畅园还有一重深意。这次南巡回京后他开始在西郊建造畅春园,主持设计的正是张的堂弟、张南垣的四子张然。张然被聘为皇家总造园师,先后设计了南海瀛台、玉泉山静明园等,此后百余年间,康乾盛世的皇家园林皆由“山石张”主持,与负责皇家建筑的“样式雷”并驾齐驱。
秦松龄的仕途并不顺利,在他78年的生命里,“通籍六十年,立朝仅九载。”他晚年住在寄畅园,对个人的浮沉已不介意。每次他拄杖站在嘉树堂前望着园中山水,便不禁想起当年与吴伟业站在江楼上的情景。那段岁月变故迭起,无数名园毁于战火,鸿彦硕儒斯文扫地,“无用”的书生被坚硬的现实碰得头破血流。在强权与暴力面前,故土孕育的精致文明是何等脆弱与卑微。然而正是这看似柔弱的文明,虽在历史车轮下屡遭碾压,却从未丧失坚韧的生命力,仅仅几十年后便重又复苏。
秦松龄曾当过太子的老师,如今长子秦道然也成为皇九子的侍读,寄畅园得到皇帝的睿赏,“张氏之山”主宰着皇家园池,甚至昆曲也传入宫廷,成为雅乐。曾不可一世的粗暴与野蛮,再次拜倒在雅致的文明面前。眼前的寄畅园书写着他们这代人的传奇,让他苍老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意。
但寄畅园浮沉的命运仍将继续:秦道然在雍正登基后被视为眼中钉,罚银十万两,寄畅园被没收。人们都以为“寄畅园不易二姓”的神话就此破灭,一代名园终将沦废。孰料,乾隆登基后,秦道然的长子考中探花,皇帝将寄畅园发还,并出官费修缮。乾隆在清漪园(今颐和园)仿寄畅园建造了惠山园(今谐趣园),是他首次写仿一座江南园林。寄畅园受到的尊崇至此可谓登峰造极。然而在太平天国战役中,惠山成为战场,寄畅园再度沦为残山剩水;抗日战争中又遭到日机的疯狂轰炸……
历经近500年的岁月,这座园林依然挺立在今人面前,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秦松龄无法预知寄畅园的命运,他唯一能坚信的,是文明绵绵不绝的生命力和屡创屡兴的自愈力。寄畅园的存在,似乎便是为了证明这一点。(来源:中华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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