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翔:作为保守主义者
【曾翔艺术简历】
曾翔,祖籍湖北随州,现为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中国国家画院书法篆刻院秘书长、篆刻研究所所长;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硕士生导师、中国书法院研究员;中国国际交流书画院副院长、中国城镇化促进会书画研究院副院长、湖北书法院副院长;北京大学名家工作室导师、清华大学名家工作室导师、中国人民大学画院名家工作室导师、中国传媒大学名家工作室导师。
我们且不谈退会的事,也不去分辩那些骂。“卫道士”的抱怨总是慷慨激昂,说时代风气败坏,女孩子露大腿了,让他们很痛心。
可以把曾翔的书写理解做对现行“展览体”的否定形式,即对那种中规中矩、不敢越雷池半步、毫无情味与才气可言的“艺匠”式书写的否定形式。但若像局外人认为的,曾翔是为针对和抵抗当代书坛的种种不堪才走到这一步的,那就错了。事实证明,曾翔不是为任何协会而生的,他应对的始终都是传统。他并非对现实不介意,但现实却远不是他的对手。看懂和理解曾翔者大有人在,很清楚,他的否定形式,毋宁说是以一种传统对另一种传统的否定。以此否定,表明他的历史抉择和传统立场。
说曾翔写得新奇,那是无知的话。曾翔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保守主义者,让一些人恨之入骨,又让一些人欲罢不能。
以秦汉金石碑学的传统构成对晋唐以下帖学传统的否定,当然并不始于曾翔。从黄庭坚、米芾,到傅山、王铎,一直就做过尝试性的努力。但这种努力,在事后看,还只是在帖学的世界里、作为帖学中人,从内部所作的调整和挣扎。当时,帖学的势力还如日中天或未消耗殆尽。碑学的真正作为整体性的力量喷涌而出,是在清代中晚期。金石学的兴起、书家的实践、从阮元到康有为的文字鼓吹,碑学的“新传统”宣告形成。
埋葬帖学的,倒也不是清人。否定的力量就包孕在极端的肯定中——赵孟頫、董其昌才是真正的掘墓人。帖学的历史轨迹,虽然很难说是一个抛物线,但当赵、董把帖学推向一个新的巅峰时,后面的下滑就势不可免。“登峰造极,便是前头无路”,钱穆的话放在这里再恰当不过。清初,发自庙堂的赵孟頫、董其昌风,昙花一现,没有任何收获,那才是帖学真正的挽歌。到何绍基、赵之谦、邓石如、沈曾植一辈,甚至连缅怀的情意都不必负担,已经高视阔步向前。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page]帖学是中古和近古,碑学是上古和远古。谁传统?——谁不传统呢!你喜欢杨钰莹,那是你的事,但帕瓦罗蒂岂是你能骂倒的。说帖学走到了穷途末路,一点也不过份,问题是帖学遇到了怎样的困境。第一个是表现手段的消耗殆尽,这很容易理解。历史上,任何一种具体的艺术形式,艺术家对它的不断使用,都是对它表现性的某种消耗。既是消耗,就有用尽的一天。没有了新的表现可能,东西用得破旧了,那就只好扔到一边,另起炉灶。第二个是文气的宿命。帖学是士大夫闲暇的玩物,从王羲之开始,就求个文。太文气太精致了,就免不了走向弱。傅斯年、顾随在谈诗歌史的时候,都看出了这一点,讲得很透彻。弱是质的匮乏,是生命的低迷,最要不得的。更不要说士大夫还受到来自官方实用性书写的意识形态的束缚,“馆阁体”是士大夫书写惯性中的便衣警察。
碑学就不一样。生拙,磅礴。生是有生气,用来救文弱的。拙是不讨巧,巧了就容易小。磅礴说的是气度。生,气才淋漓;巧了,太过人为,化了妆,内在的气质就释放不出。顾随所谓:“诗太美了往往遮掩住情之真。故情深与诗美几不两立。”“巧即不壮,壮即不巧”,是碑帖的基本分歧。碑派又都注重民间资源。民间这个概念,界定起来很费思量,但所指基本是清楚的。刻划一类的,朴拙近乎金石;墨迹一类的,好在生动而富天趣。从天趣上看,民间书法实际上说的是书写的本然状态,没有士大夫的讲究,也没有馆阁的束缚。警察不去乡村社会,去了也是探亲访友,不管事的。老百姓的喜怒哀乐,闲得管它作甚。
其实,艺术又哪里分得什么士夫与民间?全看谁有感人至深的力量。[page]帖与碑,优美与壮美。优美死了,壮美来。
所以从晚清到民国,尽管文化整体上是破旧向新,但书坛还是延续了新起的碑学这个“旧”。这是书法的幸运,比国画幸运。上升中的历史轨迹,谁能拦得住它!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这类老派人物或不问世事者,可以另论;于右任、弘一、胡小石、徐生翁、游寿、萧娴、沙孟海、马一浮、熊十力,哪个不是新文化运动浸染中人?但他们仍然看明白了碑学传统的新前途,当时已经不分南北,都非碑学不可。胡小石的那种生拙,在南京的环境中都受极推尊。人家买他的帐,多是看懂了。要是活到今天,准是第一个被井蛙们骂作丑书!
谢无量一身风流贵胄之气,最能幻化,不受拘限;白蕉是纯正的帖学,但他说:“碑版多可学,而且学帖必先学碑”,又说:“碑宏肆,帖萧散”,全是真话。林散之工大草,今天尊为“草圣”,恐怕看懂的人并不多。这三位,且不说碑与帖,若以美丑来论,就没处安放。俊、甜、美,从来都不是中国艺术所论的高格。真正醇厚的东西,也决不俊、不甜、不美。外道岂能见真呢?
[page]今天,以二王为唯一传统的所谓书家,又有几个写出了王字的“骨鲠”?拿王《圣教》放大十倍比比看。第一个鼓吹大王的唐太宗,就兜售假货——他的《温泉铭》,先就糟蹋了右军的风骨。乾隆——喊“三希”的那位十全老人,特别爱写,却跟“春蚓秋蛇”撞了个正着。很奇怪,大英雄拿起毛笔,怎么弄都是一股娘们儿气。曾翔说:“我不觉得当代写二王的太多了,我倒是嫌少。”曾翔并不寂寞,石开、王镛、沃兴华、于明泉、李强、程风子等一班碑学继起者,都开着花、结了果。新一代的接续者且不细数,他们才是书法的当代和未来。向前,接通了民国、接通了清人、接通了秦汉。都是大聪明人干的事,不传统么?秦汉,一向被认作高古绝俗的典范。晋唐人这么看,宋明人更这样讲。诗文是这样,书法也如此。清代以来碑学的意义,就在把秦汉次生性的金石点画,锤炼成笔迹书写,以拯浮薄,以救糜弱。曾翔们一直在秦汉里出入,哪笔哪刀没有来源?真正有眼界的已经看出,曾翔们已不愧秦汉,更不输清人,且留待后人评判。在中国,开一代风气的,内里都是保守主义者。没有传统的背后支撑,怎可能去开新。孔子不就是么,有人看他是革命家,有人看他是保守派。说一面就错了,合一起看,都对。
难怪胡抗美先生说:书法是有门槛的。“高书不如俗人眼”,你不学无术,看不懂曾翔,本无可厚非。但跟着胡吵乱嚷,被人利用了还全然不知,那就是你的可怜。《药》,课本里咱都学过,鲁迅的、意思是——不吃人血馒头,不做华老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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