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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文化

许钦松:岭南山水的革新者

昆仑(国画)240厘米×600厘米2011年许钦松

南粤春晓(国画)250厘米×500厘米2008年许钦松

井冈山·朱砂冲哨口(国画)147厘米×200厘米2011年许钦松

大地风骨(国画)147厘米×367厘米2009年许钦松

苍山风骨(国画)123厘米×123厘米2001年许钦松

丰碑(国画)240厘米×600厘米2011年许钦松

2002年,广东文联等多家专业机构在广东画院举办了许钦松山水画展,展出50件中囯画新作。当年许钦松这一展览,人们最感兴趣的地方在于,这是版画名家许钦松的中国画个展,他左右开弓、两手都要抓的创作取向。

坦白一点说来,对于新闻媒体兴趣盎然的“跨界”“客串”式的多才多艺,专业界人士的内心未必很以为然。艺术贵在专,难于精。

不为人知的是,许钦松此前已有了20多年的中国画创作经历。相比版画刻板拓印的一整套制作程序,中国画直对宣纸挥毫泼墨抒写情性的方法,更适合于他。上世纪70年代中期,他从广州美术学院毕业分配到广东美协工作,已正儿八经不断拿出国画作品参与各种联展。只不过,与他这一阶段最投入的版画相较,这些中囯画只能算小打小闹。随着他版画事业的蒸蒸日上,许钦松作为版画界后起之秀的形象被定格,如他自己所说“版画影响力掩盖了中国画的名声。”

现在回想起来,10年前在广东画院举办的这一山水画展,标志着许钦松一次非同寻常的转折,是他创作重心的大挪移。如果说,七八十年代许钦松主攻版画,90年代是版画、山水画齐头并举交错行进,2000年后则已是山水画成为重头。他完成了一次华丽的转向,由此,许钦松的主要身份已悄然转换为山水画家。

回溯一下他作为山水画家的行程,不难看出,许钦松的前期作品,曾沿着传统笔墨路向前走了一段不短的行程。上世纪80年代,他追摹过沈周、石谿、石涛,尤为北宋大画家范宽倾倒。而现代大家中的黄宾虹、李可染和陆俨少等人,对他也有异常吸引力。他研习传统笔墨程式,揣摩别人的画法,也曾尝试在传统型山水技法系统中加入意识流、解构主义等后现代式造型语言。不同方法都尝试过了,头绪甚至显得有点杂乱。但这种种探索和体验,为他下一步再出发做了必不可少的铺垫。而他在这一阶段画作所透露出的乡土气息和清新格调,仍让人留下深刻印象。

许钦松90年代的作品,多有写生体验依托。这一时期,他在探求以新笔墨语言传达真实感悟的新途径。他的足迹近至长城内外、天山南北,远及西洋东亚、异国他乡。作为画家,他对北派山水的雄浑厚重如南派笔墨的秀润灵动一样喜爱,同时抱有专业化的强烈兴趣。也在这一时期,大尺幅创作和全景式、俯视式构图不时出现,有意无意间流露出他一种以“大”为尚的个性特色。2002年在广东画院的个展作品,正出自他历经两个阶段探索积累的艺术蜕变期,出现了众多构图方正、气势迫人的大幅作品。许钦松喜爱大山、大水、流云的格局,而且对云的表现一直情有独钟。流云远山、游云漫渡、寒云欲雪,类似作品标题一再出现。在他笔下,变幻浮动的云霭能让坚实沉稳的大岳崇山变得生气灵动,进而让观者的精神心绪从中获得体验和观照。而许钦松山水画的若干个性倾向和风格特色,已在这一阶段鲜明地呈现出来,他获取的成绩让人刮目相看。

许钦松的过人之处,在于不骄不躁。他清醒地把握住自己真正的优点、不足和往何处努力的方位。他曾对记者说:“一旦个人风格形成,你就要不断完善它、提炼它、提升它。我不主张画家三年一小变,五年一大变,天天都在变,变成面目全非。其实我主张‘万变不离其宗’,这个‘宗’就是内心的艺术目标。”

这个要坚执的内在目标又是什么呢?以往他并没有直言。近年面对记者的一再追问,他终于透露一二:“灵动、巧妙、轻快、抒情,是广东美术创作的特点。但能引发对社会、对历史深层次思考的震撼性力作,思想性、艺术性完美结合的精品,经得起推敲的大作还是不多。”他早就意识到,当代岭南画家若仅停留在“对景写生”这一层面,“看似源于生活、忠于生活、勤于写生,但实际上是缺少创造”。老路已行不通,当今的广东美术家,需要更迫切思考艺术提炼和升华的课题。

这是从美学的角度,深入思考广东近现代以来美术创作特征而得的一个总体性结论。它出自许钦松之口,更让人感到沉甸甸的分量。

“同志仍须努力”,广东美术界的同仁任重而道远。而艺术创作自有规律,它首先是个体的。许钦松大山水大气格的美学取向变得越来越明晰。在接下来的探索中,他一直紧紧把住个人风格“要不断完善、提炼、提升”的关键点。用的是毛笔、宣纸,技法上则更多尝试将版画的块面、黑白构成和西画的色彩、光影、透视等造型手法与中囯笔墨语言融合起来,提炼出融入自己艺术个性的新画法,进而整合为体现个人风格的语言系统。

这是一个延续了多年的曲折而困难的行程。激发他创造潜能的契机,来自于许钦松10余年前的一次出国经历。1997年,他作为访问学者来到尼泊尔,坐直升机在白雪皑皑的崇山峻岭上空写生。飞机登临青藏高原,从高空俯看崇山峻岭,群峰苍莽,云层叠涌,气势壮阔,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南方画家惯用的山水画法,很难传达此时心灵所受撞击。“一定要有所突破,首先要突破自我!”许钦松此前一直心仪唐宋元山水的恢宏气格,大山大水,披阅千里,既有强烈的震撼力,又经得起反复品味等。此刻,新旧感受触碰在一起,有如电光石火,他豁然开窍了。

由此,他的创作走上了转型、蜕变、升华之路。许钦松明确归纳出自己必须达到的目标:审美倾向儒家精神的厚重、浩然正气,意境需有雄浑、博大气势,总体要突出崇高、伟大的壮美。

这一倾向,包含着他的个性特征。许钦松多次说到,他少年时的偶像都是英雄豪侠,一直不太拘泥个人痛痒,“人的精神应该是深远而崇高的”,这种个性倾向成为潜意识,有意无意总会落在作品上。如同他所说那样,“我在创作中的确有一种‘大’的倾向。我总是不自觉地提高视角,仿佛自己是一个遨游天空的飞翔者,穿越一道道云层,向深远的地方飞去。我就是一只雄鹰,自由地翱翔在群山峻岭之上,俯瞰祖国的大好河山、广大的地球、神奇瑰丽的自然。”

大气势、大境界、大意象,这样大美和壮美的内涵,需有空间结构、视觉图像、技法语言各环节的依托。出于表现的需求,甚至要求纸张幅面大型化。这些要素,都已在许钦松近年山水画中有明确体现。在空间结构中,他借鉴了唐宋山水宏大气格的高远构图法,有意识保持“焦点透视”特征,同时也“自觉地提高视角”,把广袤天地尽收笔底,以俯视角度导引观众随他遨游天际,遍阅万山,感受壮阔气势。

正如许钦松所述,他的山水画很注重山体地质结构、山水云雾相互关系的研究。厚重雄强的山体质性何以表现,壮阔宏大而又灵动变化之美怎样传达,这都是一个山水画家需以创造性方法解决的专业课题。而这一专业的答案如何,则决定了他的作品价值如何。许钦松恰好在此发现了他的优势所在。正如他所言“从事版画专业,给我提供了一个创新的因素”。他将多年从事版画创作的体验,顺理成章引入到山石形质的造型语汇中去。版画重黑白,省却许多繁杂累赘,删繁就简是其长处。刀刻意味的俊朗、坚实、明晰、简括,则可补传统笔法之不足。再略作分析,他所画山体,一是喜用积点成面去造型,二是常见侧锋块状的笔墨。这些,都若隐若现透出他由版画转入中国画,版画技法元素与唐宋山水笔墨交叉糅合的特征。他由此尝到甜头,“版画创作因素介入进来,强化了山体语言的重量感、力量感。”

其实,这又不过是他所做的综合性探索的一方面。他说:“艺术要在不同种类的交融中获取新的养分。我在山水画创作中,运用了版画功底和木刻技巧,融入了水彩、水粉的色彩意识,甚至平面设计的构图方法。”在山水画中融入油画、水彩水粉的色彩语言,乃至现代设计的图式结构,这对于传统型的老一辈画家,可能是不可思议的。许钦松具有当代广东人的开放性思维,只要有助于加强山水画的表现力,能传达厚重感和力量感,种种方法都不妨为我所用。他曾做自我总结:“我的山水画的鲜明特点:一是构图,变传统山水画的散点透视为焦点透视;二是用色,改变传统国画推崇的纯水墨,画出自然界色彩的丰富变化;三是光感,改变传统国画画面的散光,将山水沐浴在自然光的笼罩之中。”

由于开放型的思路、综合型的方法,传统的山水笔墨技法到了他手里不啻于猛虎添翼。“在我的山水画中,追求视觉冲击力,在巨大的展示空间中,要有把观赏者从远处吸引过来的能力。我认为这是现代创作最重要的因素。”这一“能力”,在西方艺术哲学中,经典的诠释是艺术的“视知觉”。它首先是作品形式的张力,同时也是作品内涵的魅力。而这一切,却只能通过技法语言落实在作品上。从多方摸索、多年探寻到自辟蹊径,许钦松已不再是“摸着石头过河”。他终得以为表达山川的博大、雄伟气象,为实现自己心目中的艺术目标,从技法层面的突破开始,找到了创作上的可操作途径。

对于一个画家,达至这一点岂易言哉!

现时的许钦松处于旺盛的“现在进行时态”,正在不断前行,不断为自己提出富于挑战性的课题。例如,他说道:“近年来,我把研究的课题重点放在‘水墨山水’的创作上,在创作中主要想解决以下几个难题:首先是技巧问题,如何在‘厚重’与‘灵动’之间寻找一种平衡。作品既要浑厚又要空灵,要使之达至和谐统一;第二,如何使‘第一自然’向‘第二自然’的转换。就是说,要让‘眼中的场景’转换为‘心中的境象’;第三,艺术语言既要有创新又要有承传,两者如何完美结合,值得深究。我希望用5年时间走进这‘水墨山水’,相信一定会找到属于自己的个性语言、个人风格,创造出有新意的山水画作品。”许钦松还说道:“我要画一批篇幅巨大的山水画。一个山水画家,一辈子没有大画支撑,是说不过去的。”

这里,不仅坦承了他对自己的高要求,更让人看到了他的一种担当精神。作为当今广东画坛的领军人物,许钦松有着难得的文化自觉。

解读许钦松并不容易。其原因在于,他的作品已越出了“岭南画派”范畴,且包含着许多跨门类的要素。而另一个困难的问题,是他正在路上,还在继续探索。面对着许钦松以往的作品,有人说看到了他“易刀为笔”的特长,有人则感受到“青秀出苍豪”一类特色,这些确乎说得不错,但尚嫌不很透辟。或许真是“旁观者清”罢,上海画家施大畏的角度便不同了。他赞赏许钦松“既有广东特点同时又发挥了广东特点,这很了不起。一个地区走出来的画家,必须要打破自己的地域文化特点,这个特点就是局限性”。

这,才真正是关键所在。打破了地域文化的局限性,让许钦松的山水画得以呈现出更明确的个性化和精神性特征。归结起来,许钦松近年的山水画创作,最为重要的是以下几点:一、创作观念完成了自“器”到“道”的升华;二、立意造境到达了由物象而心象的跨越;三、技法语言实现了从融合到综合的转换。

这是一个历史的转型期。在许钦松之前,广东已有“二高一陈”的开宗立派,接着是关、黎一代画人的各领风骚。而许钦松作为一个当代山水画家的意义,在于承传和光大了岭南画坛的革新和创造精神,他是岭南山水的革新者。

(梁江作者系中国美术馆副馆长、中国美协理论委员会副主任、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