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根下的戏园子 白天不懂夜的黑
绕着西安环城公园走上一圈,便发现那些挨着城墙扎的帐篷是听秦腔的所在。在夜里,这些门头闪烁着霓虹灯的戏园子,如一股潜流集聚着众多的演员和戏迷,他们似乎只和夜晚有关。
为了了解这个群体,了解秦腔的底层生存状况,本报记者用了十多天的时间,走访了西安城墙周围30多个戏园子……
环城公园里的戏曲茶社
西安环城公园里的戏园子都是因陋就简搭个帐篷,帐篷里有个小戏台,戏台虽小,却是“二三人千军万马,八九步海角天涯”。以前老是过客的心态,所以总是视而不见。如今坐在这些戏园子里,做一回票友,听戏、品茶、嗑瓜子、闲聊。一位老戏迷摇晃着脑袋对记者说:“你们年轻人啦,心浮气躁,哪能享受到泡戏园子的乐趣呢?”
帐篷里摆上几十把椅子,五六张桌子,天热了吊扇就吹起来,天冷了炉火就烧起来。冬天虽然难熬,喝着热茶听着戏,心里却是热乎乎的。以前,在西安城的北门、小东门、东门、端履门、西门一带,都扎着这样的帐篷戏园子。如今,只有端履门的戏园子还留着。
在端履门的戏曲茶社,当询问茶社的负责人时,一个长得壮硕的汉子说:“这茶社是我办的,有啥事?”记者介绍完来意,请他留个电话,他便拿过记者的本子和笔,用遒劲的字体写下了“环城戏曲茶社孟老板”等字样。
孟老板是个秦腔戏迷,不爱唱,爱听。以前是个企业干部,八年前内退后,在环城公园里转悠听自乐班唱戏,觉得不过瘾,就动了心思搞了个戏曲茶社。一个月给公园交一千多元的场地租金,投资近十万元购置了帐篷、桌椅、音响等物什,雇了六七个人的乐队班子、四五个演员,日日里大戏唱个不停,环城公园里人气旺,捧场的票友戏迷多,渐渐地一些走穴的名角,外省外县剧团倒闭来西安谋生的演员们就到他这儿来走场子挣钱,靓角儿多了,看戏赏钱的人就阔气,一来二去,孟老板的茶社一年就能攒下不少的收入。
孟老板可谓是经营有方,茶社外有十几株柏树,他常在大牌子上写好曲目及上演时间,豫剧秦腔轮流演,周一至周五每天15:30-18:30上演秦腔选段,周六周日上午上演豫剧折子戏,下午则上演秦腔折子戏。许多正规剧团看上了孟老板茶社的人气旺,纷纷把这儿当作一个排练场,这种“挂衣戏”一开演,就见孟老板茶社的里里外外被围得水泄不通。
“挂红”是对演员的最高肯定
在孟老板的茶社里待的时间长了,记者发觉上台的演员走马灯一般换个不停,三个小时下来,最少也有20多个演员登台亮相,并且总有一些打扮得体的年轻女子一进帐篷,就和围桌而坐的看客们一一握手问好。问孟老板这是为什么,孟老板说:“这是走场的演员入园的规矩,她们希望你高抬贵手给她们捧场。”
上台的演员不乏唱腔优美身材姣好的人,唱至动情处台下一片喝彩声,座席中有人就竖起了指头,一个指头、两个指头、三个指头、五个指头,两只手各伸一指搭个“十”字,报幕的人拿起话筒大声说道:“感谢1号台刘老板‘挂红’(戏园子里的专门用语,一条红绸代表十元钱)一条,2号台张老板‘挂红’两条,3号台杨老板‘挂红’十条……”报幕人身边,一个眼明手快的女子就将一条红绸、两条红绸挂在舞台前的横杆上,上了十条“红”,她就拿一束花或一只花篮放在台前。有人捧场甚至跟捧时,台上台下便达到了高潮,台上的演员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台下的人也卖力地给她鼓掌、“挂红”,一曲终了,报幕人再次公布台下人的“挂红”数目,并答谢各位老板,他身边的女子迅速地走到观众席收钱找零,演员走下来,脸上漾着笑,和给她“挂红”的人一一握手致谢。
但也有唱完曲子一个“红”也挣不到的,上台的人多又轮不上,这个演员一天就一分钱也挣不到。小张就是一个失意的演员。小张来自陕西眉县秦腔剧团,剧团解散了,生计成了问题,丈夫和她离异,当记者问及孩子的时候,她黯然伤神,停顿了一会,她说:“你给我挂几条红吧。”她这种窘迫的状态让人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们聊了一会儿,小张说:“今晚轮不上我了,我得赶另外的场子去。”
晚上八点,记者跟着小张,七拐八拐地来到了离城墙不远的几个扎堆的戏园子里。这些地方真是别有天地,以前还真不知道西安城墙周围竟然“藏”着30多个戏园子!
惨淡经营的戏园子
当然,像孟老板茶社生意那么好的毕竟不多,大多数戏园子的生意都比较清淡。记者在柏树林的一个小胡同找到了“马老师”的戏园子。
马老师是戏曲界的老前辈,著名秦腔演员。当记者介绍完来意后,马老师很得体地表示了欢迎并指着台幕背景上的剧照说:“那就是我当年的扮相。”
马老师一生在舞台上风光无限,老了,该有的荣誉和地位都有了,可是心不服老,觉得还能发挥余热,带带学生培养一些戏苗子,但总得有个场地,于是就搞起了戏园子。
台上戏演得好,未必台下搞经营就能成功,如今马老师就遭遇了这种尴尬。那晚本来20:30开演,可是捧场的票友没到,大家只好等待。
此时的马老师成了一个热锅上的蚂蚁,一位名角办的戏园子竟然因无人捧场而无法按时开演,这样的事实马老师自己都接受不了!一过21时,马老师拿起了手机,在屋里来来回回走动着打电话。大概又过了半个小时,终于来了两三个票友,戏园子的人殷勤地招呼他们坐定,曲牌声响起,戏终于开演了。演员们陆续登台,一切都很平淡,台上的演员为了生计而唱,台下的票友为了马老师的面子而“挂红”捧场,这是一个无趣的夜晚。只有一位女演员一脸的“苦相”和她的“悲腔”让人难忘。
挂红的人似乎都有些慵懒,这种慵懒的气氛让马老师的戏园子顿时少了秦腔的慷慨激昂。马老师走到报幕人身边,耳语几句,一曲终了,报幕人说:“请马老师给大家表演一段唱腔。”话音刚落,只听得桌椅乱响,几位票友斜着身子站起身来,向身边的戏子及愣在一边的马老师拱手道别,而后就一道扬长而去。众人面面相觑,一个夜场演出就这样匆匆收场了。请教身边的演员,他们说:“马老师上场,这‘红’怎么个‘挂’法呢?”
两代秦腔演员的名角梦
小唐原来是长安剧团的演员。她第一次见到记者就指着记者胸前的照相机问:“你是记者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说:“呀,我还是第一次碰见记者呢。能采访我吗?能给我拍照片吗?能把我说的话写出来吗?”
小唐说,她已经十几天没挣到一分钱了,几乎天天把自己闷在戏园子里打发日子。她今年23岁,可是生活在这位女孩的眼中只是打发不完的时光,睡觉占去了白天的大半时光,梳妆打扮、糊口的两餐饭和大街上的闲逛耗去剩下的白天时光后,夜就来临了,她在戏园子的前台为客人送送茶水、瓜子,偶而客串着报回幕,再就是坐在一边发呆,等待着年龄大的演员给她让一个上台演唱的机会,运气好能挣一两条“红”,开个张,混个饭钱。
几天后,记者跟随小唐来到了她在长安区农村的家。
坐在唐家的沙发上,唐母握着小唐的手说:“你们都不知道我女子学戏的辛苦,为了学戏她摔断了两只胳膊,可这孩子争气,16岁登台演出就博个满堂彩,可如今长安剧团倒闭,我也没办法,送娃到西安讨个活路……”唐母说着说着眼泪就夺眶而出,“我盼着娃娃有成名角的那一天啦……”
小唐的母亲从前也是一名秦腔演员,也许她的心中对自己当年做出的决定充满了懊悔,她没有完成的名角梦却要让女儿去完成,孰不知现实让这个梦想变为女儿今日凄凉的遭遇,她怕女儿痛苦一生,但同时她又不愿向命运低头!
小唐的母亲抹抹眼泪,对女儿说:“妈今天和你一起唱一段吧。”唐家没有二胡,在这个村子里一时也找不到好乐手,但这些都不重要,在下午斜照的日光里,在透过玻璃窗撒进来的余晖里,小唐母女俩咿呀作声,举手投足间戏架子就让两个平常女人的身姿赋予了戏曲的魅力。
一掷万金的珠宝商戏迷
有人唱,就要有人捧。尤其在戏园子,“捧”显得更加重要,它可以决定一个戏园子的生存与否。
在戏园子里泡得久了,才知道王老板是在陕西戏剧界鼎鼎有名的票友。他的有名,体现在三点:一是为秦腔一掷万金,迄今为听秦腔花去了百万家财;二是他经营着书院门最大的玉器店;三是他曾请到秦腔界的所有名角在陕西省蓝田县唱了一个月的大戏,光出车即达139次之多。
在马老师的引荐下,记者见到了王老板。王老板是个瘦小但精神矍铄的老人,眉宇间透出的刚毅让人感到他不是个等闲之辈。
王老板已经有60年的“戏龄”了。八岁那年,他跟家人去给一个叫“蓝田广义社”的戏班子送饭,在一个露天搭成的场子里,那些激昂的音调冲撞着他幼小的心灵,他无法忘却那激荡耳膜的洪钟之声。从此他喜欢上了秦腔。
1985年,王老板仅仅是蓝田县城里一个葫芦头餐馆的小老板,他跟县里商量办一场秦腔汇演,他请人并出一部分资金,不够的资金由其他的单位分担。事情敲定后,王老板请动了秦腔界的53个名角,在县城里搭台唱戏一个月。这件事当时在蓝田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可是王老板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轮到拿钱时,只有他一个人当“冤大头”了。咬咬牙,王老板认了。以后他改行经营蓝田玉,但对秦腔的热爱是有增无减,他搞秦腔比赛,天天泡在戏园子里听戏,间或也捧捧秦腔演员,“寻乐子嘛”。
一个晚上,记者邀王老板一同去戏园子听戏,请他现场品评秦腔及各个演员的水平高低。临行时,王老板特意准备了一沓百元大钞带上。八时整,王老板到了一个戏园子,那戏园子的女老板鲜有露面,那天不知从哪儿给冒了出来,她热情地围在王老板身边,“给王老板倒杯白开水,拿盒好烟。”她吆喝着。演员们也围成了一大圈,乐手们各就各位,乐声响了,戏园子里的戏早早地上演了!
王老板抽出五六张百元大钞,给报幕的人交待说:“所有演员轮流挂两个红,先给我挂完再说!”
报幕人是个光头老者,他身手敏捷地接过钞票,甩给记账人,而后声音洪亮地说:“感谢王老板赏光,各位演员准备,王老板给所有演员轮流挂两个红,请大家依次上场!”
说话的时候,络绎不绝的演员“你方唱罢我登场”,那一夜,有40多位演员上台演唱,几乎成了王老板的个人包场。
专家说法
戏园子给秦腔提供了生存的土壤却有可能让戏曲的魅力弱化
戏园子里的秦腔仍旧夜夜在唱,看白戏的和捧场的区别只在于有座无座与有钱无钱,但他们都是秦腔最忠实的观众,他们都是这门古老艺术赖以生存的土壤。戏园子,给秦腔搭起了一个连接观众和演员的平台,人们的命运在这里发生着悄然的改变,或者奋起,或者沉沦,但是这些人都成为了秦腔传扬的媒介。
可是一些专家却对戏园子的现状深表忧虑。戏曲梅花奖得主李小锋说,戏园子的发达其实对秦腔是有损伤的,戏曲讲究唱念作打,但是在戏园子里,演员们都是清唱,一些漂在西安的外县演员把秦腔当成了谋生的手段,而捧场的则把戏园子当成了消费的去处,演员成了配角,观众成了主角,秦腔在那里已经变味了,长此以往,会造成秦腔的低档化。作为一个专业演员,他是不会去那里演出的。
戏园子繁荣的原因,还是因为普通百姓没有看戏的地方,西安目前没有一个专业剧团能天天演出,所以,热爱秦腔的人们,只能去戏园子里听戏。渭南推出一元戏票的秦腔剧场,场场爆满。这说明秦腔戏曲不是贵族艺术,它应该活跃在民间,但是,扮相、华丽的戏装等具有秦腔特点的元素,绝对不能丢弃。如今要保护发扬秦腔,大家应该培养观众,引导观众,而不要像戏园子那样去迎合观众,抛弃了戏曲的独特魅力。
李小锋说,一些秦腔专业演出剧团,已经注意到戏园子的冲击,戏曲研究院的剧场,就打算适当调低票价,力争天天有戏上演,把沉迷在戏园子里的观众,逐渐吸引到正规的剧场中来,让大家领略到秦腔作为表演艺术的真正魅力。
记者手记
在走访戏园子的那些天里,记者碰到了许许多多“看白戏”(免费看戏)的农民工。更甚者,还碰到了一位精神病患者。他一连几天都坐在最后一排墙角的一张椅子上,头戴一顶女毡帽,上面别着一朵大红花,一身油渍遍布的衣服,拄一根拐杖,一只眼睁着,一只眼总是眯着,他的两只手叠放在拐杖上,然后把下巴放在手背上,聚精会神地听着台上的演员唱戏,唱至妙处,他就扔掉拐杖鼓掌,跟着曲调一起唱,唱完了再俯下身去摸地上的拐杖。他给演员们带来了互相嘲讽取乐的机缘,所以演员们唱完戏还对他拱手道谢,其他的演员就喊:“握握手嘛,人家给你拍巴掌了!”大家都哄堂大笑,没有人当真,也没有人赶他走。
记者问那些天天来泡戏园子的戏迷,为什么如此痴迷秦腔?他们说,每个人都有跌入人生低谷的时候,万念俱灰,茫然不知自己的前路在哪里的时候,一听秦腔,那种从胸腔中嘶吼出来的乐声会让人为之一振,乡音能指引着人找到一条东山再起的路,秦腔能给予人抗争的力量,穿透人的心灵。所以,在西安城里,秦腔的板胡梆子声从没断过,戏园子里的戏夜里也从没断过。
秦腔是植根于民间的艺术,不管它是否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它都是原汁原味的市井小民生活的一部分。民间用自己的方式,让秦腔古调生生不息,并把古老艺术的根须延伸到现在和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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