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与歌剧
很早就想写这篇文章,但一直不曾动笔,因为不同的文化其实是很难类比的,就像“五四”时期的“打倒孔家店”、“全盘西化”一样,极端无法改变问题,但保守和温和更是有害的。文化有相似性,但更主要的是因为不同才能使人感到它的丰富性。从舞台艺术讲;东西方发展到极致的莫如歌剧与中国的京剧。在此,我并不否认东方其他的戏剧剧种(如日本的能剧等)。但我以为,京剧不但能代表中国,也能代表东方的表演体系,这点大家也许不会有什么疑义。故此,我只是尽所可能地谈一些自己的看法,目的是能抛砖引玉,使大家都能从一种思考的角度来看待京剧,看待艺术。振兴京剧不是口头上的,也不是从“娃娃”抓起能改变它现在尴尬的局面。它的衰弱也许无法避免,这是个世界性的问题,当你看到西方的歌剧已没有多少人去听,而能剧也早已成为博物馆的艺术,你就能心平气和地对待京剧的没落。西方的歌剧比京剧早差不多一百年,在18世纪达到一个高峰,但歌剧真正完善是在19世纪,那时西方涌现出一大批名垂青史的歌剧大师,如威尔第、瓦格纳、比才等,它使歌剧艺术走向成熟,尤其是威尔第和瓦格纳,他们代表着歌剧艺术的两种美学观,一个崇尚感性,注重舞台的戏剧性效果。一个使歌剧走向了神性化的道路,使歌剧成为一种介乎于哲学与诗史性的、特殊的舞台艺术。瓦格纳自己称它为“乐剧”其实是想让它回归到古希腊戏剧的伟大传统。他们的实践使歌剧走上了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平民化、戏剧化(威尔第),精神化(瓦格纳)。事实证明,威尔第能跨时代地拥有听众,而瓦格纳则需要一个特殊的时代,尤其是适合一个精神狂热的时代。现在在全世界范围内,威尔第歌剧的上演率要远远的超过瓦格纳。这是个不争的事实。京剧呢?从“四大徽班”进京到现在约二百多年,期间也是有几个不同凡响的人物使京剧艺术走向完美,从“京朝派”来说,程长庚自不必说,谭鑫培使京剧达到了第一个高峰,但它的极盛是在梅兰芳时代,梅兰芳是京剧史上真正划时代的人物,他使京剧艺术变得合理又不一味地满足听众情绪化的要求,这和威尔第一样。威尔第使歌剧真正的围绕着作曲家的思路,而不让演员媚俗的自由发挥。梅兰芳虽然没有达到威尔第式的戏剧理想,(梅先生的不足之处是太想合乎于文人的趣味,这使他的艺术趣味有所削弱,鲁迅先生曾有过尖锐的批评,此文不赘)但他已开始有意识地使剧情变得尽可能的合理,而不像以前只是为了迎合听众的趣味。而“海派”京剧则从汪笑侬始,至周信芳达到极盛,“海派”可以说是“气韵派”的代表,从汪笑侬,和周信芳身上都能看到一种古老民族的遗风(衰派)。京剧的极盛在二、三十年代,比歌剧的极盛晚了不到一百年,但衰弱的程度是一样的,歌剧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又是一个小高峰,而京剧也一样。物质世界发展的太快,而戏剧只适合悠闲的人群,它供人细细的品味,而不会让人产生丝毫的利益。一句话;心存功利,则不要去欣赏艺术。京剧和歌剧有共同处,但最大的不同是,一个是完全的创作,一个是按曲调填词。所以每一部歌剧都是独立的,而京剧则显得单调,雷同,唱腔也局限于:“西皮”和“二黄”这两个主要的灵魂。所以歌剧更注重的是音乐,而京剧则由于音乐上的局限而使它成为“角”的艺术,这样也形成了观众注重“角”的唱腔,而忽视一种总体的、综合性的舞台艺术,它显得单一而不够丰满。但奇怪的是,它给听众的愉悦程度则完全不亚于歌剧(这也是许多京剧迷骄傲的资本),这也证明了能感动人的并不一定要尽善尽美,京剧有缺陷,但能照样能令人如痴如狂。下面试图从几个方面来谈谈京剧和歌剧的区别于不同,一:剧本:京剧的剧本是舞台艺术中最弱的一项,它的情节是按照想当然的合理性来发展的,它只重视世俗名利,重视理所当然的道德规范。它对生活的启示只在于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的,简单的训世意义(周作人曾有过尖锐的批评)。但实际的生活却远非这么简单,京剧无法剖析更深刻人性内在,它的剧本粗浅,简单,能使人一目了然却又不足为训。而京剧的流行,一部分原因正是由于简单剧情和想当然的推理法,使老百姓感到一种想象中的满足。举一个例子;《秦香莲》中,包公的正义和秦香莲的遭遇都能使听众的情绪为之高涨,再加上演员的渲染,它满足于一种膨胀的情绪和快感,仿佛使人感到恶人都会有被铡的下场,陈世美的被铡是一种简单渲染的戏剧快感,但它对戏剧的理念是毫无帮助的。再如《搜孤救孤》,程婴其实是一个概念化的人物,他是道德谱系中的一份子,是一种理想人格的化身。中国人都知道关公,而程婴不过是关公的一种变形,他满足于观众一种崇高的快感,并侵入他们的日常生活。它具有警世意义,但戏剧的冲击力毕竟淡薄。西方18世纪的歌剧也一样,王公将相的生活,所谓的崇高其实不堪一击,但到了19世纪以后,歌剧有了一个质的变化,举一个大家最熟悉的例子;比才的《卡门》,戏剧的线索有几个特征,唐荷赛对卡门的情欲,卡门为了生活和自然的本性而到处留爱,但最终因无法欺骗自己内心真实的感受而情愿被唐荷赛刺死,戏剧的冲突是强大的,它最大的意义是让人感到一种本我的生命状态,一种可信的人生悲剧的含义。当然,它的音乐也持续着这种悲剧而发展。如果非要用界定来说明的话,京剧重视理想化的道德,而西方歌剧则已开始注重对生命的思考。这在20时世纪如巴托克、亚纳切克等人的歌剧实践中显得更为突出。二、音乐西方的歌剧是完全的创作,而京剧则是按词填曲。所以歌剧的音乐是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发展,成熟的,巴洛克时期音乐以复调为主,而到了古典时期,由于主调音乐占据了音乐的中心,故此,使歌剧的戏剧性加强,而对人物内心世界的刻画则更显得合理,深刻。如威尔第的三幕歌剧《茶花女》,每一幕的音乐都牢牢地按照主人公的内心变化而发展,第一幕喧闹的酒会场面;第二幕循环不断的、悲剧性的动机以及第三幕死亡般沉郁的下行旋律都暗示了主人公维奥列塔在不同的时刻所遭遇的不同的命运。19世纪的歌剧是动机型的旋律,它使每个人物的出场都有固定的、暗示性的旋律,并且符合人物的外在以及心里特征,它加深了剧情发展的延续性。尤其是瓦格纳,他对音乐“主导动机”的运用,使剧情的发展更显得生动而扣人心弦。京剧相比起来则要粗浅的多,旁的不说,就说人物出场或喜庆场面几乎完全一样,京剧的音乐不是描写人物和剧情的,它对戏剧的发展没有丝毫帮助,它是一种类型化的伴奏,如老生、花旦、小花脸等等的出场都有特定的场面说话,让人一听就知道这是武将亮相,这是媒婆出场。所以从音乐本身来说,京剧音乐的单调是必然的,它实际起到的作用只是简单的助奏,并通过演奏员手上的工夫,使演员演唱的情绪产生变化,而除此以外,它不像歌剧的音乐常常和剧情产生紧密的联系。如上所说的《茶花女》,演员还没有出场,音乐已经开始推动剧情,并对人产生情绪的暗示,有时它对剧情的推波助澜往往要超过演员出场时的唱。三:流派:京剧的流派是个人通过不断的实践和总结而产生的,它只代表个人的演唱风格,而歌剧则不是。它有着一个比较宽泛的流派体系,如大家都知道的意大利“美声唱法”等。这其实很说明一个问题;歌剧音乐因为本身就比较丰富,所以一般并不会让演员过于地去设计唱腔,它有着一套比较科学的发生方法,只要有天赋,那么经过若干年系统的训练,就能成为一个歌剧演员。京剧则不一样,我认为,正是因为京剧相比之下的单调,所以才使得流派这一朵奇芭发射出耀眼的光茫。京剧由于旋律单一,故此对演员演唱的要求就相当高,这样也使得流派迅速地成为京剧艺术的一个主要特征(而同样的中国戏曲都是这样),所以欣赏京剧其实也是欣赏流派艺术,而不懂流派也就不懂京剧。京剧的唱腔就是“西皮”、“二黄”、“四平调”、“二六”等简单的几种,你化很短的时间就能熟悉,所以不听不同的流派所带来不同的演唱风格,那么你究竟听什么呢?京剧音乐正因为简单而带来了流派艺术的丰盛,而它的衰弱也是预示在流派艺术的相继乏人,梅兰芳、程砚秋毕竟已是过去,模仿无法替代正宗,流派艺术的停滞不前是戏曲艺术衰弱的一个重要原因。四:表演:这也许是京剧最值得骄傲的地方,相比京剧的表演,歌剧的舞台表演几乎不值一谈。虽然京剧的“程式化”看多了会感到单调,但这也是京剧音乐本身的单调性所引起的。他是几代京剧艺人智慧的结晶。西方音乐因为本身很丰富,所以它完全可以按照音乐的意境编排许多不同的舞台造型。举一个简单的例子,象《天鹅湖》,差不多两小时的,有着严密逻辑的音乐可以让你有充足的想象力来安排舞蹈,而京剧则不具备这种优势,一部两小时左右的京剧,音乐都是重复的,所以“程式化”对西洋音乐不适合,但对京剧却是最好的,而尤其是它的写意性,这是京剧,也是中国戏曲的灵魂。戏曲的舞台不能填的太满,它和歌剧注重写实的完全不一样,前不久上演的《中国贵妃》其最大的问题是舍本求末,把东方艺术灵魂性的东西弃置不顾,而将舞台一览无余的交给观众,使观众丧失了想象的余地。而这种玩艺,海派京剧在好几十年前早已做过,但事实证明无法流传下去,京剧的舞台一桌两椅其实有他的特殊性,那正是演员可以放开手脚,以自己精湛的表演来吸引观众,喜欢看老戏的观众都会为周信芳、盖叫天、马连良等如火纯情的表演艺术而叹服。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京剧中的演员是第一性的,他的表演往往决定了一部戏的成败,而唱腔则显得次要,唱腔是演员设计的,按剧情及人物的需要而决定是用“西皮”还是“二黄”。五:听众:咋一看,似乎听众和两者期间没有联系。其实不然,有什么样的听众就会有什么样的戏剧。京剧与歌剧都属于大众艺术,而不是庙堂艺术,它的高雅从何而来?以前的歌剧观众和京剧观众绝大部分是一般的平民百姓,而京剧剧情的简单化,正是它能从“昆曲”这样一种文人趣味太浓的戏剧中摆脱出来,使一般没有多少文化的平民百姓能够一目了然,但恰恰又是这种公式化的剧情,使京剧在脚本上显得过于薄弱,现有的京剧曲目中很少有几部能使人产生类似“灵魂”震撼的效果。京剧应该从这种状况中脱离出来,而尤其是现在,京剧听众的文化层次已远远高于20世纪初的人们,他们对文化的要求已不仅仅是:“好看、闹忙”,而培养新一代的京剧观众应该从他们这批人入手,逐渐使京剧艺术显得更为丰满,出采。而用什么哗众取宠的“大制作,大场面”只会使这批观众远离京剧市场,满足以听老唱片,发思古之幽情。文化的衰弱有其必然性,但从事文化工作的“知识分子”应该以什么样的作品来吸引人们的关注呢?总是说别人不懂毫无意义,目前市场上一大堆粗制滥造的东西能怪观众不接受吗?西方的歌剧虽然也已经衰弱,但还是有着一批坚实的欣赏者喜欢它们,京剧也一样,情愿为一千个观众奉献一出好戏,而不应该给一百万不喜欢京剧的人奉献一台“京歌”。这种一厢情愿的“普及”无助于振兴京剧。限于篇幅,不想写的太多,希望所有喜欢京剧,喜欢民族艺术的朋友们都能来关心京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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