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李玉声喊出“皇帝没穿衣服!”而喝彩
一:为了卖玩意儿,置历史事实于不顾:
《大登殿》中薛平贵灭掉唐朝坐了皇帝,纯属?造;《打金砖》里刘秀几乎杀绝了功臣,纯属诬陷;事实是:刘秀登基后对那些草莽出身的功臣都厚爱有加,《明史》对此写得十分请楚。《大探二》的情节来源于五台山罗?寺的民间传说,而其故事中的人物《明史》无任何记载。有专家说戏中婴儿是万历皇帝,实属望风捕影。等等等等。
二:为了卖玩意儿,可置起码的逻辑于不顾:
《跑城》中老徐策急于上殿奏本,当然越快越好,以相爷之尊他既可乘马,也可坐轿,都比他跑步前进快得多。但他非要跑,幸而没闹出心肌梗死,这不是胡扯吗?是。但不跑怎么会出那么多精彩的玩意儿!《二堂舍子》中两个孩子在学校打死权贵的独子,可谓塌天大祸。状元出身的刘彦昌却不慌不忙,让两个儿子坐下来听他讲伯夷叔齐的故事,这不是瞎掰吗?是。不瞎掰能欣赏到那段优美的“昔日里”唱段吗?《探母》中铁镜公主抱着婴儿去银安殿盗令,临时把孩子拧了一把,哇哇大哭,公主说孩子要玩金?令箭,萧太后就给了。试问:刚才还在娘怀里撒尿的婴儿会吵着要令箭吗?谁都知道岂有此理,但谁都不追究,为什么?省事儿。省出时间卖玩意儿。不然派一个时迁式高手去盗令,叶盛章倒有活儿干了,也乱套了。《三国演义》中写空城计原是:司马懿“远远望见”诸葛亮在城头潇洒饮酒,唯恐有诈,急忙下令撤了军。小说这么写就够玄的了,而搬上舞台却改为城上城下,面对面地交谈。试想:司马懿是大军事家,既然来到城门口外,只消派个营长级的偏将:“命尔领一哨人马杀上城去活捉那孔明”几分钟就结了,但他却在城下磨磨蹭蹭,??疑疑,还要听诸葛亮数落够了才想起其中有诈,下令撤军,简直比胡传葵还傻冒儿。如此胡编为什么?为的是让角儿(诸葛亮)卖那两大段玩意儿。猛将经过一场激战之后,敌人暂退。此时人困马乏,本该利用战斗间隙下马喘喘气儿,但小伙子却来劲了,歇斯底里般独自耍起武器(或枪或棍或锤或锏),耍得让观众眼花缭乱、掌声四起,比打仗还累。这不是装疯卖傻吗?是。但这是卖玩意儿、露绝活,是武戏的最亮的卖点,也是检验演员玩意儿高低的关键所在。等等等等。所以,京剧与其他任何剧种的最主要的区别就在于:它认为:只有玩意儿必须真、不能假;其他么,真的固然好,假的也无所谓。齐如山说得更甘脆:京剧不需要真实。样板戏的制作者深谙此理,那些三突出、高大全,假得都不加掩饰;但玩意儿却研磨得真的很精美。是玩意儿支持了样板戏,样板戏又成功地支持了“文革”。名角儿们创造了玩意儿,玩意儿又成就了名角儿。整个京剧的金字塔是由玩意儿砌成的,而将玩意儿砌上金字塔的却是一代代戏迷。玩意儿只有经过广大戏迷接受、着迷、传播,达到“满城争说叫天儿”的地步,才能被砌到金字塔上。那些让戏迷爱不起、迷不上、也传不开的玩意儿,不管多新潮、多气派,只能昙花一现,成为过眼烟云。
三:只要有玩意儿,不依赖文学支持:
截止到清末,京剧己积累了数以千计的剧目,但没出现一个专业剧作家。显然,这些大部分看上去很粗糙但却有玩意儿的的剧目,都是角儿们自己创作的。老艺人文化水平低,况且只盯着玩意儿,对辞采便只能草草处理。这样,高度公式化、概念化的剧本以及“女娘行”、“马能行”、“用目观定”之类胡说八道的水词儿就全来了。水词儿一直遭专家垢病,也算它命该如此。但垢病之余,专家们却忽略一点:有的水词儿同样承续着传统文学的混沌美。比如“马走龙”就隐含着“跑起来像龙一样的马”这种意识流式的修辞方式,如果拿杜甫赠画家曹霸的诗中“一洗万古凡马空”对比一下,会发现其中有相通的东西。另外,水词儿还有个特点:现成儿,拿过来就使,戏迷们又普遍无障碍接受。正为此,一些老名家如齐如山等写的本子并不完全摒弃水词儿。京剧界素有“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之说,“门道”即以唱为主的玩意儿,“热闹”多指情节及附加成份。地方戏曲因唱腔贫乏,多依赖热闹吸引人;京剧不然,它依赖的是玩意儿,并不刻意追求热闹,甚至连幽默感都没有。“三小戏”虽不乏热闹,但毕竟只是“葱姜蒜”,只能做开胃小菜。尽管如此,《小上坟》、《小放牛》等也是用难度极高的玩意儿构成的。“剧本乃一剧之本”的提法,对传统老戏而言是不确切的。应该说:玩意儿乃一剧之本。《大登殿》的剧本是胡编的,卑劣至极。薛平贵叛国投敌,又当上还乡团长,两口子滥施刑赏,一副小人得志派头,格调极低。但因玩意儿精美,竟能营造出大团圆式的喜庆氛围,至今仍活在舞台上。《大保国》用一唱到底来表现激烈的宫廷斗争,并不因有大量“七九六十三,先王赶大元”之类胡说八道而冲淡剧场气氛。《赤桑镇》,一量身定做的小戏耳!玩意儿是角儿自己安排的,单看本子,说是公式化、概念化怎么挑剔都不为过,然而一开唱,中华民族忠孝节义、清正廉明的道德张力,排山倒海般迫使剧场沸腾!这是玩意儿的魔力使然。至今它仍列演出频率最高剧目榜首,足以让那些耗百万巨资的“大制作”汗颜!梅兰芳第一次访苏时,大戏剧家梅耶荷德对大师的表演佩服得五体投地,但对梅的剧本却失望至极,认为太过粗率简陋了。不客气讲:梅耶荷德只能欣赏京剧的羽毛类的玩意儿,即意象化、虚拟化、颠覆时空的表演程式,而并不懂其神髓,即唱工。这是洋人包括洋大师们最难通过的玄关。《醉酒》中那些用曼妙的舞姿表现的失望、嫉妒、破?破摔,洋人们可以击节叹赏,而对唱腔,至多只觉得倒也新鲜,至于唱腔中蕴含的深厚的、中华传统文化的丰富内涵,比如说“宫怨文化”,恐怕就难以参透了。多次看洋人参加京剧比赛,做还有模有样,开口一唱都是一团糟。这么多年总??说京剧“成功地走向世界”,其实洋人欣赏的只是京剧热闹类的部分,而对其神髓即唱工知之其少。什么时候《四郎探母》、《大探二》轰动百老汇,那才真叫走向世界呢!不过,这恐怕要等到中国强大到让西方普遍“崇中媚华”、像我们今天崇洋媚外一样才有可能。慢慢等着吧。京剧史雄辩地证明:只有百听不厌的“门道戏”;没有百看不厌的“热闹戏”!京剧史无法证明的是:不知有多少不错的剧本,仅仅因为没有好玩意儿的支持,得不到“上帝”们认可而短命夭折了!玩意儿是京剧的命根子建国以来,我们以泼天的代价,生产出数量巨大的新编戏,真个是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而半个多世纪过去,尘埃落定,猛回头发现几乎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绝大部分新戏己了无痕迹,只有极少数顶尖级大内高手所制作的新剧还偶有存活。而今天支持舞台演出的仍是骨子老戏。出现这一尴尬结局,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根本的一条是:由于对京剧的定位失误,舍本逐末,只追求热闹,不研磨让观众着迷的玩意儿,才生产了那么些赔本赚吆喝的失败之作。李玉声先生之所以痛心疾首地说气话,其症结可能在此。京剧的兴衰系于名角儿,名角的兴衰则系于玩意儿。一个名角儿若想艺术之树常青,必须不间断地创造精美独特的玩意儿,让戏迷一个惊喜接一个惊喜,如此方能为自己、也为京剧“增值”(龚和德先生语)。如果清点一下己故大师们在建国后创造的玩意儿,会发现一个令人感慨的规律。限于篇幅,这里只谈马连良、张君秋二位:马连良两任“四大须生”,是地道的泰斗。张君秋曾长期是他的二牌旦角。建国后同入北京京剧院,张虽列为“四大头牌”之一,开始也是敬陪末座。十余年中,马连良虽排了些新戏,但成果寥寥。《海瑞罢官》搭上一条老命,却无一唱段保留下来。《赵氏孤儿》硕果仅存,也只保?了“老程婴提笔”一段;“在白虎大堂”中心唱段挑战余叔岩(还有马派《空城计》)实属不智,难免败绩。《借东风》被重新改编,徒劳无功。总结他的十几年,基本上是吃老本。加之新时期以来,杨、奚两派东山再起,声望急剧飙升,马派艺术却成旧时王谢,日益零落,其中因由可说是半由天命、半由人事。最根本的在于:老玩意儿戏迷腻了;新玩意儿又太少了。再看建国后的张君秋:他深知金嗓子是自己唯一的资本,便呕心沥血地和京胡圣手何顺信先生并肩研磨玩意儿。《望江亭》一出,剧坛震撼,“张派”由此确立。此后《状元媒》、《诗文会》、《西厢记》、《楚宫恨》、《刘兰芝》等新作叠出,而且玩意儿愈翻愈美,加上何先生华丽绵密、出神入化的全新伴奏,珠联璧合,让广大戏迷如醉如痴,业内年轻俊彦纷纷踵门拜师,连号称“重庆梅兰芳”的沈福存也来“张”门立雪。张派如今己是旦行?楚,新秀成队,在京剧黄叶萧萧中风景独好。马、张二位的结局具有巨大的启迪意义,它向目前正如日中天的中年名角儿们昭示了:一:名角儿不能总吃前人创造的老本,必须不断创造个人专擅的独特的玩意儿;二:玩意儿必须主要靠自己创造,不能依赖别人为自己设计。特别是京剧体系之外的设计家尤其靠不住。京剧体系是名角儿们托身的圣地,角儿们对祖宗的遗产都满怀敬畏。受时代的鞭策,角儿们自然也要创新,然而他们只想重塑金身,不想拆庙,张君秋就是这么做的。新作曲家不然,他们非体系中人,精熟于音乐,对京剧却既无足够的认知也毫无敬畏感,所以他们来创新就是搞“突破”,说白了就是拆庙,或者把大雄宝殿改建成天主教堂。三:创造崭新的、专属于个人且为广大戏迷抓住不松手的玩意儿己是刻不容缓,为自己、也为京剧。最后,笔者要对李玉声先生说:我实实的服了你了!服你的好见地、好文章,喏喏喏你好大的胆量哦!
作者附言:小老儿尹丕杰,离休干部,八十岁矣。行将入土,故愿以真面目示人。虽为全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但不吃戏饭。写过一些剧本、剧评,还拿过一些奖、出过小册子,但归根结底仍是棒槌。使用电脑一为获取信息、二为写作。最近才学着上网,心虚胆怯,望网友看在满头飞雪份上,可批可驳,但请勿刺勿辱,是荷!又:日前,卑人孙辈背着我将二十多年前发表在《戏剧电影报》上的两篇小稿《洪水吟》、《有感于汪曾祺写小说》弄到网上,未注明是旧作,使有的网友一头雾水,谨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