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 | 不仅仅是男耕女织:春秋时的农民过着如何的生活?
文 | 顾颉刚 童书业
摘自《国史讲话·春秋》,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转载已获出版社授权
农业的发明便是文化的曙光:当人类在过渔猎的生活时,他们的行动是和禽兽没有多大的区别的。自从有了农业,人类开始定居,才有余暇来做别的工作,所以高等文化是随定居的生活而产生的。
种植的发明并不是很晚的事,据近代考古学家和社会学家的考究,欧洲等处在新石器时代已有很幼稚的农业了。在中国的新石器时代的遗址仰韶村里,最近也发掘出石制的耕器来,这证明了东西人类古代文化进展的速度并没有多大的差异。
殷虚出土的商代甲骨文字里已有“农、啬、甽 { 音 quǎn } 、圃、耤 { 音 jí } 、禾、黍、麦、米、稷、糠”等字,又有卜祷年岁丰凶的记载,这证明了那时农业与畜牧是并盛的;何况我们更知道商民族是因沉酗于农产品所制成的酒而亡国的!
周人更是以发展农业而强盛的民族,他们认了农神后稷为始祖,利用金属物制成的耕器,努力开辟田地,从国王以下都是“卑服即康功田功” ,在《诗》《书》里叙述和歌颂农业的话不知道有多少,这可见那时确已是农业的全盛时代了。
据近人的研究,商代的农具似乎只是木制或石制的,到周代才用铜制的耕器。直到春秋时,铁器应用渐广:至迟在春秋中期以后,当已有铁制的农具了。又古代耕种的情形,是用脚压踏耕器入土又用手推发而工作,多半是两人合作的,这就是所谓“耦耕” 。大致也到春秋中年以后,才有牛耕的发明(古代的牛是专作拉车用的)。孔子的弟子有名“耕”而字“牛”的,可以为证。
协田耦耕
古代的田地分配制度,我们已不能详细地知道。我们只能大略地知道古代一切田地的所有权都属于贵族阶级,他们把田地分成两种:一种算是贵族自己的禄地,叫人民替他们耕种,耕种出来的收成完全归贵族自己,这种田便是所谓“公田” ;另外一种田由贵族分配给人民,只许他们子孙相传耕种之后享用田里的出产,至于土地的所有权是仍属于贵族的,这种田便是所谓“私田” 。公田的耕种,是人民对于公家所担任的义务,而私田出产的享受,便算是公家对于人民的报酬了。所以公田的出产便是赋税,此外私田或许也另有征收。若问公私田的分配分量如何,我们没有材料,不敢确实回答。
又有一篇号称周公所作而实际却是春秋时代鲁国的诗《七月》里记载当时农民的生活情形很是详尽。据它说:
农民们一到正月,便修好农器;到了二月,就下去耕种;一直忙到八月,开始收获;九月里修筑场圃,预备把农作物送进去;十月里获了稻子,并酿制明春给贵人们上寿的酒。等到把农作物统统收好,便忙着去替公家修筑宫室,白天去揉茅,晚上绞绳;刚把公家的宫室盖完,便又快到开始播谷的时候了。在冬天,还要去打猎:打到狐狸,就替公子们制皮袍;打到野猪,便把大的献给贵人们,自己只敢偷藏了小的。他们除了耕田、盖屋、打猎以外,还要替贵人们去凿冰,凿下了冰就收进冰室,预备给贵人们夏天去凉快。
以上说的是男人们的工作,至于女人们呢?在春天阳光温和黄鹂歌叫的时候,她们手里提着篮子,循着小路去采桑叶来养蚕;八月里织麻布和收得的蚕丝,染成黑的、黄的和红色的,替公子们做衣裳。偶然遇到公子们高兴,她们还要含着一泡眼泪,跟着公子们回去,给他们去玩弄。
至于农民自己的生活是怎样呢?他们一年四季劳苦得像牛马一样,结果仍是“无衣无食” ,冻得只是发抖。吃的是苦菜,烧的是烂柴;屋子被耗子咬得东穿西洞,只好拿些烂泥去涂涂,又烧些草料去薰薰,叹口气道: “老婆孩子们,你们就在这里住着过年罢!”到快过年的时候,他们杀了羔羊,也要献给贵人们;他们走到贵人的堂上去,用大杯捧上美酒,高声说: “万寿无疆!”
在《左传》和《国语》等书里记着当时国君贵族们对于人民的暴敛横征的情形很多。最详尽的,如当时齐国的百姓竟三分其力, “二人于公,而衣食其一” ,这与后儒梦想的什一之制相差到怎样的程度?《论语》里记着鲁哀公问孔子的弟子有若道: “年成不好,国用不足,怎么办呢?”有若答道: “你何不行彻制(彻制究竟是怎样一回事,我们已不能很明白)?”哀公叹道: “我的二成的税尚且不够,如何谈得到彻制?”哀公所谓的二成的税,或许就是“二人于公”的“二” 。那时公室向人民的榨取,确实不少了。
《七月》诗里所讲,还是农民的平居生活;到了有起事来,他们更是遭殃,筑城、打仗,哪一件不是农民的事。《诗经 · 豳风》里还有一首《东山》诗,大约也是春秋时代的作品。这首诗里叙述一个战士打过仗后回家时的情形:他回到家门外,看见屋子被蔓草罗络着了,小蜘蛛在门上结网,菜园已变成鹿儿的游戏场,萤火虫儿在闪闪地飞舞,鹤鸟在土堆上鸣叫;走进屋子,土老鼠尽在屋里跑。当他梦魂颠倒的她正在长吁短叹着洒扫房屋的时候,他恰巧回来了!他能回来,还是极可庆幸的事哩,不然,战场上已埋着他的骨头了!
人民私有土地制究竟是什么时候起来的,我们也不敢确实回答。据我们的猜想,或许春秋中年以后,人民便有私有田地的了。因为春秋初年以来,各国努力开疆辟土,新开发的农地必定很多,下层的农民乘此机会渐渐随意占有田土也是可能的;又贵族阶级传世过多,必有降为庶民的,他们或者尚有私有的田地,这也足使农奴们看样,得到了解放的机会。我们再看春秋时各国增加田赋,这或许也因人民私有土田过多,公田的税渐渐不够起来,所以不得不有这样的举动,也未可知。又郑子产制定田界的办法,恐也含些禁兼并的意思,这更足使我们猜疑到当时人民私有田地的事已盛行了。
农业维持了春秋时代的基本经济(这并不仅春秋时代如此,就是一直到了现在,这种情形也还未完全改变),同时商工业在这时也稍发达,当商代和西周时用贝做一种交易的媒介物,不久就有用铜仿造的贝,铜在很早的时候似乎已用作代价品了。(《易经》里有“资斧”的名称,或许古代又用斧斤为货币。)到春秋时如管仲和周景王等都有制造钱币的事,证明此时已有通行的钱币。但就大体看来,在春秋时贝和铜钱等等似乎都不曾普遍地当作财富行用,那时的商业似乎还没有完全脱离“以货易货”的阶段。
工商与庶民在那时是分立的(庶民就是农民);工商和皂隶一样同属于官府,生活却半由自己维持。他们也同农民一样,以不改业为贵。商人受命于官府,往来各城邑,走贩货物。那时的商业似乎还没有深入于广大的下层社会,商人们差不多只是替贵族当差。他们所贩卖的货物,虽然也有丝、布、谷、米、畜牲、木料等类,可供下层社会的应用,但他们多注意于珠、玉、皮币等较珍贵的物品,以供贵族们的需求。商人在贵族阶级的眼光里,已被看成不可少的社会成员,因之有“商不出则三宝绝”的话。
商人的聚集地在市,当时所谓的市大约只是人民在大道旁按定时聚集的空地。那时似乎只有市,或许有些小规模的商场;至于固定的大规模的商店,那时是没有的。据《国语》的记载,管仲治齐,曾替工商们设立了定居的乡;可惜详细的情形怎样,我们已不能知道。那时的商业,也有税征:有廛 { 音chán } 征,大约是征商场的税;有市征,大约是征市场的税;有关征,大约是征商货出入关口的税。商税也是国家的一笔大收入,所以那时的君主们也很注意“通商”的事。
到了春秋下半期,商业更兴盛了,那时的大都邑里已有能“金玉其车,文错其服”的富商出现,他们能得到贵族所不能得到的珍宝,他们能输纳小诸侯所能输的贿赂。又如孔子的门徒子贡也以“货殖”著名,而陶朱公的“三致千金”更是后世艳传的故事。《论语》里所记孔子等的说话也常常把“富”和“贵”并称,可见那时在贵的阶级以外,已有新兴的富的阶级起来了。
那时商业顶兴盛的国家有郑国,郑国因为处在当时“天下”的中心,一班商人们,西到周,北到晋,东到齐,南到楚,都有他们的足迹。他们在开国的时候,已与郑君订有条约:商人不背叛国君,国君也不强卖强夺商人的货物;商人有利市宝货,国君不得预闻。他们有了这种特定的保障,所以事业更容易发展了。现在且说两个郑国商人的故事:当鲁僖公三十三年,秦人起兵暗袭郑国,在半路上和郑国人到周地去经商的弦高们碰着,弦高探得他们的来意,便一方面假托郑君的名义,拿四张熟牛皮和十二只牛去犒师,一方面派人向郑君告警;秦兵觉得郑人已有防备,只好把袭郑的计划取消了。又当鲁宣公的时候,晋国大将知罃被楚人在战场俘虏去,有一位郑国的商人,在楚国做买卖,要想把他藏在衣囊里偷偷地运走;计策已定好,还没实行,楚人已把知罃放回。后来那位商人到晋国去,知罃待他很好,同已经救了自己一样;那商人谦谢不遑,就到齐国去了。从这上一件故事,可见商人的地位已稍抬高,他们竟能独自救国了;从这下一件故事,可见当时的商人颇能有道德的观念,他们已感染贵族的礼教了。
春秋时代的工业情形,记载太嫌缺乏,我们只能知道工人的聚集地在肆(工场),他们造成好的工艺品献给贵族,造成次的工艺品卖给人民;如当时精细的彝器和兵器之类,恐怕非有专门的工人是不能制造的。据《考工记》的记载,制木器的工人有七种,制金属器的工人有六种,制皮器和设色、刮摩的工人都有五种,制土器、陶器等的工人有两种;更详细的情形虽不能确知,但工业进步的状况不难推想而得。如南方吴、越一带都有著名的铸剑。至于工业的税制怎样,那也没有详确的记载可资参考,想来国家对于工业的税收也不少,所以当时国君们会有“惠工”的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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