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宴|谁再说黄巾是农民我跟谁急!——三国探微之不一样的张角
文史宴应用户三山落青天的订制要求,由桓大司马撰写此文。
中学教科书上一向把黄巾之乱称为农民起义,而在日本光荣公司的游戏里,黄巾首领张角也被塑造成一个低端的民间神棍,富含神经病的气质。但大司马要告诉大家,实际上,张角是富甲一方的大土豪,黄巾之乱则是从东汉到东晋之间一系列宗教战争的第一次高潮。
信仰的时代
对于中国古代史的分期,陈寅恪先生曾言“唐之事近于古,宋之事近于今”,日本京都学派亦阐发唐宋变革论,认为唐宋之性格迥异。故而我们今天对古代社会建立的印象,多是宋以后,特别明清以来的印象,因为今天的社会跟明清社会仍有很多共同点,这就容易形成一种“一切古史皆明史”的偏颇看法。
但是,即便我国从秦以后就一直实行专制集权的“秦政”,秦汉、魏晋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的社会也是很不一样的。用对明清社会的认识去套唐以前的社会,就会出现很多认识偏差,比如认为东汉张角的黄巾起义跟明清的白莲教起义差不多。
虽然张角那套玩法确实是日后白莲教的祖宗,但玩得真心比白莲教高大上太多。白莲教主要在底层民众中流传,所以时常凸显出low的气质,而张角的太平道则是同时在上层和下层流传,无论涵盖面、组织度还是理论高度,都非后世的白莲教可比。
张角会这么low?
这是因为,唐以前的社会(含大唐),无论豪族阶层还是平民阶层,对“天命”的说法都深信不疑。说他们迷信也好,虔诚也罢,他们认为要当天子,光有实力还不行,还得有天命。而张角正是利用了这一点,使自己在部分上层人士中成为天命的代言人。
如东汉班彪,并不认为刘邦夺取天下是群雄逐鹿、优胜劣汰的结果,而是认为刘氏拥有天命,他在《王命论》中说:
世俗见高祖兴于布衣,不达其故,以为适遭暴乱,得奋其剑。游说之士,至比天下于逐鹿,幸捷而得之。不知神器有命,不可以智力求。
又如南朝沈约,在得天下的问题上,亦推崇天命说,反对逐鹿说,在《宋书·符瑞志》中说:
夫体睿穷几,含灵独秀,谓之圣人,所以能君四海而役万物……力争之徒,至以逐鹿方之,乱臣贼子,所以多于世也。夫龙飞九五,配天光宅,有受命之符,天人之应。
甚至直到晚唐,杜光庭还借助《虬髯客传》这样的传奇故事来强调天命,反对草昧英雄,该传奇故事的末尾说:
乃知真人之兴也,非英雄所冀。况非英雄者乎?人臣之谬思乱者,乃螳臂之拒走轮耳。我皇家垂福万叶,岂虚然哉。
判定谁有天命的方法是否科学另说,但这种现象是存在的。然而,经历中晚唐的藩镇割据、五代十国的惨烈乱世,王纲解纽,社会现状却如后晋安重荣所言:
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为之耳!
故而从中唐开始,以柳宗元、欧阳修为代表,天命论在士大夫那里已经逐渐破产,取而代之的是仁政说。即士大夫更多的从现实层面要求皇帝行仁政,来获得政治合法性,而不再关注是否受命于天的问题,从秦汉以来带有神学意义的五德终始、传国玉玺等元素也不再被重视。
宋以后不太在意它了
虽然在民间,掺杂佛教、道教、明教及上古神学(天命、谶纬)等内容的迷信思想仍然流行,并成为白莲教起事的土壤,但因为缺乏文化精英的参与,理论水平已经较低。而上层社会对这一套话语本已不感兴趣,因之更是避之唯恐不及了,至此社会上才形成宋明以来我们相对熟悉的信仰状况。
威尔·杜兰特的《世界文明史》写到中世纪时,因基督教与伊斯兰教的纠葛,称之为“信仰的时代”。套用他的话,东汉末年儒教与道教的纠葛,使中国也处在一个信仰的时代。
威尔·杜兰特《世界文明史》
从儒教救世到道教救世
虽然从西周早期,周公就提出“敬天保民”,一变商代的“敬神”而为“敬德”,使中国政治向现实性和理性转变,到至圣先师孔子,更是“敬鬼神而远之”,因此容易给大家一种儒家思想与宗教、鬼神毫无关系的错觉,甚至被当作文化优越性来大肆宣扬。
实际上在专制皇权面前,理性比神性更加不堪一击,神性还能令皇帝有所敬畏,理性能否对皇帝形成制约则要看皇帝的心情,不过这不是本文的重点,不作展开。
早期儒家与上古神学其实密不可分,孔子虽然不怎么谈鬼神,但并没有否认鬼神的存在,相反他还相信麒麟降世会带来太平,并且因为好不容易出现的瑞兽麒麟被人打死,精神受到巨大打击,从此搁笔不作,不久便与世长辞,即所谓“绝笔于获麟”。
孔子圣迹图·西狩获麟
到西汉董仲舒时,儒学糅合了道家、阴阳家思想,认为上天是有意志的,并且会对人间的事做出反应,具体怎样反应是一门学问,叫做“谶纬之学”。东汉建国得谶纬之力甚多,对谶纬加以发展,最终建立了一整套的儒家神学体系,甚至连东南西北中五方神祇是谁都规定好了,收在班固的《白虎通义》里面。
说起来这跟宗教已经没什么区别了,但大家可能会觉得这还停留在理论上,实际上在具体运用上也有很多范例。比如《尚书》等儒家典籍中的语句就成为带有神圣性的教义,西汉政府曾经根据《尚书》、《周礼》的辞句把九州改为十一州,把宰相改为三公,使现实符合儒家典籍的描述。
东汉末年的向栩更是提出过一个消灭黄巾的妙方:
但遣将于河上北向读《孝经》,贼自当消灭。
儒家经典《孝经》的经文简直有了滔天的法力。可见此时的儒家已经成为类似佛教的法则宗教,虽然没有造物主那样的唯一真神,但有神圣性的法则(儒经、佛法),可以称为儒教。
既然是带有神性的宗教,理论上自然高于现实的皇权,如果皇帝干得不好,可以借上天的旨意让他滚粗。西汉后期的儒生眭弘、盖宽饶都曾劝汉朝皇帝退位让贤,虽然都被找借口干掉了,但汉朝皇帝并不敢说天命和禅让本身不对。
当西汉末年,政治每况愈下、难以挽救时,越来越多的人认为汉朝皇帝应当退位让贤,以儒学宗师刘歆为首,大家认定这个“贤”就是模范儒生王莽。于是王莽代汉称帝,立志建造儒教教义描述的理想世界,却因施政脱离实际,引发天下大乱,身死国灭。
新莽布泉,古钱收藏者的最爱
东汉皇帝有意宣扬谶纬,维护自己的神选地位,不再让儒生有“代表月亮消灭你”的机会。东汉中后期,外戚、宦官交替专权,比皇帝还嚣张,儒学士大夫的纠错和监督作用更难发挥了。
在这种背景下,道教登场了。道教是由诸多元素融合而成,其中有上古的巫术传统、老庄的道家思想、齐地(山东)的方术与神仙家,甚至儒教的谶纬之学。在东汉末年道教正式建立之前,混合了这些内容的组织统称为原始道教。
早期道教与儒教的差别远没有后世那么大,而是植根于上古文化的一体两面,共通之处很多,也有浓重的救世情结。
所以西汉后期,原始道教的甘忠可眼见政治日坏,宣扬汉家气数已尽,其徒夏贺良更说服汉哀帝举行再受命的仪式,表示我刘氏(尧帝之后)干得不好,禅让给陈氏(舜帝之后)。虽然仪式只是把帝号改为“陈圣刘太平皇帝”而已,甘忠可师徒最终也被干掉,但上古神学对皇权政治的影响可见一斑。
禅让,压在汉朝皇帝心头的大石
到东汉,皇帝垄断了神学(谶纬)解释权,儒生对神学的主导权大降。面对现实的不公,原始道教开始推崇“公”的思想(见《太平经》),并形成组织,有意弥补儒教在神学领域的无力,自力更生,拯救世界。
非主流豪族的抗争
首先要纠正一个容易错误的印象,早期道教人物并不是一群农村里常见的那种低端神棍,而多是逼格很高,知书识字的各地土豪。比如五斗米道的祖师张道陵当过江州令,太平道的大贤良师张角也是富甲一方的大土豪,据葛洪《抱朴子》记载:
曩者张角,招集奸党,称合逆乱,欺诱百姓,以规财利,钱帛山积,富逾王公,纵肆奢淫,侈服玉食,姬妾盈室,管弦成列。
而且他们也有很多著作,如甘忠可的《天官历包元太平经》、魏伯阳的《周易参同契》、张道陵的《老子想尔注》等。后来黄巾军能在城门上贴公告,还给曹操写信讨论神学,在起事之前就架构政权、约期并举,甚至进宫结交宦官,这说明其中有不少读书人和有钱人,绝不是无组织的饥民能够办到的。
这不是张角,这是神经病
本来从三代以来,各地的信仰千差万别,除了秦统一后搞过一小段时间宗教迫害,基本上还是信仰自由的。所以各地土豪有的信儒教,有的信原始道教,也算井水不犯河水。
但汉武帝独尊儒术以后,因为信儒教更容易做官,儒教豪族逐渐成为主流,原始道教豪族日益边缘化,东汉以后甚至被禁止做官。如果你儒教豪族给力也还罢了,偏偏在皇帝面前又没有西汉给力,所以原始道教豪族越来越不满意,最后决定自己来:
发动起义,推翻政权,以神(天命)的意志!
所以,汉光武帝建立东汉之初,儒教与原始道教之间就爆发了宗教战争。南岳潜山(后来才是衡山)一带的南岳大师李广聚众起事,攻陷皖城,击败官军。李广败亡后,其师弟单臣等又在原武劫民起事,与官军相持良久才被平定。
汉安帝、汉顺帝以后,随着政治日坏,原始道教起事一浪高于一浪。
汉安帝时,天帝使者张伯路从海路起事,攻打滨海九郡;汉质帝时,黄帝马勉、黑帝华孟分别在九江、历阳起事;汉桓帝时,黄帝李坚起于陈留,黄帝子陈景起于长平,真人管伯起于南顿,黄帝裴优起于扶风,太上黄帝盖登起于渤海,越王许生起于会稽,原始道教起事蔓延到全国范围,并且在交流中发展成全国性的组织。
东汉后期,天师道(五斗米道)、太平道先后创立,正式的道教诞生。而皇权在现实施政中对神学的轻蔑与无视,激起儒教士大夫的激烈反抗,最终爆发党锢之祸,皇权代言人宦官对儒教士大夫大规模残害,并将儒教卫道士大量踢出政权,各地的儒教豪强对汉室的离心力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宦官发动党锢之祸
太平道教主张角抓住机会,联络各地的道教豪族,设置三十六方,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为信条,在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一齐举事。同时,五斗米道的张修也在益州起事,道教之抗争犹如疾风烈火,席卷东汉大地。
此时的皇帝失去儒教的拥护,与天下人为敌,已经成为孤家寡人,如果儒教豪族也如道教一样武装反抗,东汉王朝将立即土崩瓦解。因此汉灵帝强忍对儒教制衡皇权的不快,解除党锢,拉拢儒教豪族,镇压道教起义。
儒教虽与道教有神学上的同构之处,但毕竟与皇权结盟已久,对现实政治关注加深,与道教崇奉神灵的旨趣渐行渐远,所以最终选择了皇帝。镇压黄巾的三个主将,卢植本身就是一代儒宗,皇甫嵩也雅好诗书并同情儒教,各地儒教豪强组织部众参战的更是不在少数。
至此,儒教与道教的第一次宗教战争正式打响,主流豪族与非主流豪族在全国范围内展开舍生忘死的搏杀。
地方势力与普世帝国
黄巾起义既然是豪族起义,与后世黄巢、李自成之类的流民起义就很不一样。黄巾虽然在八州同时举事,但除了大贤良师张角能号召和调动一些外地教众之外,其余各路黄巾基本都在本地战斗,并且邻郡黄巾之间几乎没有救应和配合,完全没有后世流寇的作风。
这是因为黄巾的根基是各地的非主流豪族,这些豪族在本乡本土有家有业,对离乡作战兴致缺缺,只要在自家一亩三分地上取得主导权就满足了。后来曹操平定青州黄巾,他们还是拖家带口的呢,跟后世那些屡仆屡起、家庭早早被打散的光棍流民完全是两码事。
这是黄巢,不是黄巾
虽然道教因为处于非主流的位置,为了增强力量,确实使用了大量的饥民、流民,但起事是由豪族牵头,所以黄巾军就显示出很明显的组织化、本地化。
然而,其对手却是从秦以来就在整合各地资源,建立强大的中央实力体,并以此控制地方的普世帝国。在地方上的儒道豪族殊死搏斗时,普世帝国强大的常备军却不是只待在京师不动,而是出征各地,将黄巾军各个击破。
所以当本地化的黄巾军遇见世界化的帝国军,仅仅八个月就冰消瓦解,虽然还有不少残余势力,但已不能对帝国形成威胁。这也说明儒教与帝国结合后,在政治进化上已经领先于道教。
但是两汉的儒教帝国随即在乱世中崩塌,儒教神学在汉、魏的两次禅让中受到重大打击,而道教方面,太平道虽然没落,五斗米道却一直没有放弃救世的努力。儒道之间的宗教战争绝不是最后一次,而是贯穿两晋历史的一条伏线。
西晋道士孙秀曾试图借赵王司马伦建立道教帝国,引发世界大战;信奉道教的板楯蛮李特与道教宗师范长生合力攻占蜀地,建立了成汉政权;西晋末年,信奉道教的廪君蛮张昌举事,几乎奄有江南;东晋后期,五斗米道的教主孙恩、卢循更是先后威胁东晋都城建康,差点建立道教帝国。
范长生聚众居住的青城山
直到北朝寇谦之,南朝陆修静改革教义之后,道教才逐渐放弃暴力路线,慢慢变成后世的样子。
而张角明明是高大上的道教宗主,为实现天命,带领大批有逼格、有学问的豪族发动起义,我们怎么能把黄巾起义诬蔑成农民起义,把张角歪曲为神经病一般的巫婆神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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