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南征”还是要“北伐”,中国历史上的“四方”是如何较量的?
如果人们有机会在中国作一次穿越南北、横贯东西的旅行,他们将会发现,在这四个方位之间,居然存在着如此巨大的不同。
以地理环境而言,东南方平畴千里,水腻山春,河流如网,湖泊如星。天气受东南方低纬度的太平洋气候影响,温暖潮湿,雨量充足,在沿海地区有大量的冲积土,土质肥沃,人口稠密。中国的西北方则受高纬度的北亚气候影响,即使在夏季,海洋性的夏季风也不易进入,而西风气流则非常强盛,空气干燥,冬天气温寒冷,春天风沙弥漫。
一个地方在历史上所扮演的角色,不会无缘无故,都有其内在的逻辑,地理气候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由于地理气候不同,主要的粮食也不同,南方以水稻为主,北方以小麦为主,水稻与小麦的种植区,大致以长江为分隔线。粮食构成的差异,一个吃米,一个吃面,也是形成南北民俗和民风各异的原因之一。
海洋文明兴起之前,中国在近两三千年内,经历过黄河文化、长江文化两个伟大的文明时代。黄河文化从西周走到秦、汉,趋于饱和,然后走下坡路;唐、宋时代,长江文化崛起,走到北宋晚期,达至顶峰,然后又趋于饱和,经蒙元的摧残,渐走下坡路,文化与经济的重心,继续南移。有人说“崖山之后无中国”,便是看到中国文化已移到了南海之滨,前面是茫茫大海,再无处可移了,唯有与南宋偕亡。
北方从来不认为南方有资格承载中国的正统文化。站在黄河文化时代的中原角度去看,愈往南行,则离文明愈远,五岭以南是全中国最边远的蛮瘴地区,那里只有“短发纹身、口吐鸟语”的野蛮人。
但如果站在海洋文明的角度去看,情形则恰恰相反,愈往南行,离世界愈近,翻过了五岭,拥有四千多公里海岸线的广东,是中国与世界相接的最前沿。到明、清时,随着世界海洋文明的兴起,中国的文化重心,移至珠江流域,而形成第三个文化高峰——珠江文化。
(珠江流域)
当欧美现代文明东渐之际,这里无疑会得风气之先。而西北方地处亚陆腹地,受层峦叠嶂之阻,交通不便,资讯贫乏,外部世界的影响,到达这里已经微乎其微。这种泾渭分明的地理结构和文化迁移路线,对南北的政治、经济、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海洋从来是南方人托命之所,所以他们对海洋有着本能的依赖,而对长江以北,则抱有天然的警觉。文化心理上的原因,可以追溯到两千多年前的秦、汉时代。秦始皇发兵五十万征讨岭南,这五十万大军,是由北方的罪吏、逋亡人、赘、三代之内有商人户籍的贱民组成。他们在平定岭南之后,马上掉转枪头,烧绝栈道,自立为国,与北方为敌。
尽管汉武帝最终平定了南越国,但朝廷依然把岭南作为流放罪犯和谪臣的地方。这是造成南北在政治上长期疏离的重要原因之一。在南方人眼里,凡从长江以北打过来的,无论是秦始皇的五十万大军,还是汉武帝的金戈铁马、抑或蒙元铁蹄、满清八旗,都是在破坏他们的家园,留下的都是惨痛的战乱记忆。
历史学家在谈论岭南人的家世时,常说他们都是中原迁徙而来的,似乎以此证明南蛮子其实与“河南世泽,渭水家声”是一脉相通的,出自同一个文化体。但却往往忽略了一点,这些从中原迁徙而来的人,几乎没有谁是自愿的,不是被朝廷贬谪、发配,就是因战乱而逃出家园,他们最大的共同点就是:人人心境都是阴郁的、悲凉的、怨忿的。
纵观历史,每当北方进入周期性天下大乱之际,如两晋五胡十六国、安史之乱、残唐五代、北宋末、南宋末、明末,就有大批北方士民逃难到南方。
(东晋南迁移民分布图)
这些人既有对北方宫庙城社的缅怀,更有家破人亡留下的悲惨记忆。岭南人重视“营宫室,必先祠堂,明宗法,继绝嗣,重祀田”,虽然不无对北方故土的追思之意,但亦有对宗族血脉在南方得以传承与兴旺的期望,背后隐隐透出一种“你要我死,我偏不死”的倔强心理动机。
在南方的民间传说里,可以找到大量先人在北方被残害、追杀、驱逐,流落到南方的记录,对南迁的记忆,绝不是愉快的。南方许多地方都有捡骨再葬的风俗,即把死者先用棺入葬,等肉身腐化以后,再开棺捡出骸骨洗净,入埕安葬。改葬之俗,岭南地区甚盛。有些地方,还会葬完再葬,屡经起迁,遗骸残蚀,仅余数片,仍转徙不已。这种习俗,便是源于中原人背负先人遗骸,辗转万里南下的经历。
北方对他们来说,又爱又恨,是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纠缠着十分复杂的感情。试想,这么多心怀怨望的人,背着祖先遗骸,汇聚到南方,通过宗牒族谱与口耳相传,对北方的“选择性记忆”自然根深蒂固,成为南方的文化基因之一。他们虽然知道自己身上可能会有“河南世泽”的血统,但更愿意强调自己是南方人,不是北方人。
经过千百年的沉积,形成了南方人倔强、坚忍、充满生命力、具有叛逆精神、敢为天下先的性格。宋、明末年,游牧大军在北方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但在南方,却遇到最顽强的抵抗。南宋、南明最后都灭于广东,这不是偶然的,南方人不肯做顺民,不肯向外族屈服的性格,往往成为文化命脉存亡绝续的最后防线。
南方的文化也是自出机杼,成一家风骨。南方人有一种不肯认命的性格,对命运有一种天然的反抗,他们把自身的反叛性带到了南方,很自然地,他们所信奉的“异端邪说”也在南方传播和滋长开来,一旦从海洋吸取到外来的养分,马上会膨胀发酵起来,直接挑战北方正统。这种情形,已被太平天国、同盟会革命、国民革命等一系列由南方发动的政治运动所一再印证。
(在广州点燃了近代民主革命之火)
然而,当我们在审视南北文化的时候,不可忘了,中国幅员辽阔,除南北之外,还有东西文化的区别。东部文化以江苏、浙江为代表,西部文化以陕西、甘肃为代表。东部带有鲜明的长江文化特征,而西部则更多是黄河文化的特征。
上海是一个值得好好发掘、认真研究的地方,它和广东一样背靠海洋,但夹在南北之间,这个地理位置决定了它的文化血脉里,混合着南北与海洋的各种基因,它既不像南方人那么倔强、独立,也不像北方人那么高傲、大气。它灵活、圆通、善变,无论是北洋当政,还是国民党当政,都能够左右逢源,处理得恰到好处。这是中国文化的另一个典型标本。
南北文化的差异,造成相互间的歧视和排斥,南方人看不起北方人,北方人也看不起南方人,北方整天高喊“南征”,南方也整天高喊“北伐”,一个要“武力统一南方”,一个要“饮马长江,扫荡黄河”。在20世纪20年代的南北大决战中,东部地区时而支持南方,时而支持北方,最终倒向南方,成就了国民革命的北伐胜利。
正当东部像一颗新星冉冉升起时,九一八事变爆发,日本入侵东北,随之而来的一连串事件:淞沪抗战,国民政府迁往洛阳,西安事变,有如急风骤雨,令中国整个政治地理格局,突然间完全改观了。
东部这颗明星一夜陨落,而西部则像太阳从黄土高原的背后升起,河汉倒流,天地翻覆,那一年,决定了中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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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摘自《山河国运:近代中国的地方博弈》叶曙明 著,九州出版社出版2014年10月版
内容简介:
这是一部角度独特的中国近代史,始于太平天国运动,止于西安事变,生动地再现了晚清至民国的变迁。作者把社会政治文化形成及演变的原因,与地理环境、自然气候、文化背景、族群心理,甚至生理原因联系起来考查,系统地从地域政治与文化的视角,重新解读了近百年中国社会激荡与转型的轨迹,令人耳目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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