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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解密

越南顺化:亚细亚的水,人类的味道

旅行,造就了人。

旅行是孤独的,而且总会遇到很多无法预料的事。人生似乎也是一样把。

旅行,也造就了建筑师。

一九六五年我最初的目标是游学欧洲,即去学习西方建筑。然而,如同现在的西方文明一般,西方建筑也遇到了极大的瓶颈。在思索如何冲破这些瓶颈与障碍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些在年轻的时候曾去造访过的亚洲诸国裡所感受到的『能量』。而这些『能量』似乎隐藏著那个可能有所突破的原动力。身為人身而為一个人的挣扎, 喘息、吶喊, 以及能够在一瞬间做出判断而存活下来, 强悍的人类所具有的『味道』, 或称之為『异稟』。这麼说来, 将欧美文化视為唯一的崇高理想目标, 一味地追求与盲从之下, 所遗忘的也包含这所谓的『人类的味道』吧。

然而,就是在二十一世纪的当下,人们追求著更真实而人性化的同时,却将这些『人类的味道』也一举抹消了。这或许适合否定人类存在的本质相关联的。但在那些我们擅自称其為亚洲落后诸国和地区中,『人类的味道』却仍鲜明地残留著。在曼谷、新加坡、香港……以及越南的古都『顺化』,我都清楚地嗅到了这些强烈的『人类的味道』。那同时也是一种冲击性的『味道』。

和我一样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混沌中度过二十几岁那段日子的人们们对於越南这个名字应该会抱有一份特别的感慨吧。那好像是一九六三年十一月,约翰·肯尼迪在达拉斯遭枪击身亡的时刻。在那之前的美国,对日本人而言是一种完美而理想的象征,同时也是『完全正确』的学习对象。但是从那个事件之后,美国便开始蒙上了阴影。两年后的一九六五年二月,美军开始针对北越展开猛烈的攻击,并迈出了此后身陷越战泥沼的第一步。之后美军空前惨烈,似乎也反映了过去被认同的既有价值已经响起了倾颓的丧鐘。

顺化(hue、化)位於南北狭长的越南中部,距离作為越南战争南北攻防战的北纬十七度之处并不太远。穿越顺化市中有一条称為『song huong(滝香)』的河流。在越南语中,『song(滝)』指的是『河』,而『huong(香)』则有『芬芳』的意思,因此其意思就是『香河』。

我搭著小船缓缓地顺著香河蜿蜒而下,愈接近河口,被称作『san pang』的水上人家也明显增多起来。从小船之间的缝隙往下游走,终於在一片生机盎然的绿丛对面出现了大概有六七米高的石造古城墻。在这些石壁所包围的内部,便是在这条流域当中拥有君临天下之姿、傲然耸立的越南最后王朝——阮朝的宫殿所在。

一九六八年,这个皇宫曾為北越当局控制。据说当时美军曾在一个月裡,毫不间断地对这个地区施以猛烈的炮击。进入现在的都城,可以看到过去曾以奢华与繁荣著称的阮王朝宫殿,如今已是满目疮痍。因為战火的摧残,这裡损毁了近一半以上的建筑物,仿佛已完全化成了一片废墟。

站在这个几乎被摧毁殆尽的皇宫遗跡前,我体内突然涌出无比的愤怒,这种连世界遗產都毫不在意加以破坏与摧残的做法,难道不算一种粗野的傲慢吗?这不仅不符合他们『解放』与『传教』等等的冠冕堂皇之辞,更是西方理论(进化论)中的一种荒谬而反復不断的侵略行為的表现(日本在战前也曾高唱著这样的论调),同时也是未能正视歷史的殷鉴不断进行侵略与破坏的人类之愚。而面对这一切,愤怒涌出我的身体,迅速穿越这个无残存的废墟,最后消逝在越南的蓝色天空中。

与此同时,我被存在於那个地方的某种『美』所深深地打动。因為所及之处均残留著鲜明的战争伤痕,这反而使饱受战火摧残后的皇宫,散发出一种化成废墟所具有的『完成之美』。废墟周围一片凛然寂静,遗跡上长满了青苔,这座腐朽欲颓的昔日宫殿展现的姿态,让歷代皇帝千秋大梦的残影显得愈发鲜明。

或许就是因為这个梦的痕跡是如此地毫无保留,而更能反映出这个都城当时是如何的壮丽。似乎过去的当权者们做的梦愈加远大、结果愈加所剩无几,而留下来的废墟也就更為迷人吧。

漫步在这个由垂直於水平的秩序所支配的都城空间中,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过去曾造访过的北京紫禁城的形象。顺化的这个皇宫,或许可以将它视为紫禁城的缩小版。以比例来説,大概是它的五分之一。然而这个被缩小的尺度,反而让我有了更舒服的感觉。比起那座有著压倒性尺度的紫禁城,反而使这个缩小版的那份小巧,使身為日本人的我更能有所共鸣而感到亲切吧。

第一次去北京,大概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早期、日中邦交恢復正常之后。怎么说,我还是被北京紫禁城那份压倒性的尺度与气势给震慑住了。沿著很长很长的路往城的方向走,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个巨大的建筑物前。

这座城完全是以巨型及左右对称的美学来进行佈局与表现。这么不寻常的规模就算亲眼见到,对我而言也只是对於中国这个国家的存在感到莫名的遥远。虽然人们常说日本的文化大部分来自於中国,但我总觉得这座位於北京的庞然大物,和日本的建筑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日本建筑中具有代表性的数寄屋与茶室这两种建筑类型,它们并不和周围的自然环境產生什麼样的冲突或对立,而是静静地融入了自然风景之中。同时,它们也著眼於室内细部的营造。某些部位採取反復的手法加以强调,而某些部分则纤细地做出洗练的效果,给人一种有系统的、逐步增建而成的印象。因而,代表著日本住宅原形的日本家屋,逐渐演变发展成了非对称的构造形态。

相对於日本家屋,以紫禁城及天坛為代表的的中国宫殿及宗庙建筑,则贯彻了左右对称的美学构造形式,可以使人清楚地感受到其中所蕴含的顽强的人类意志。中国的住宅也不例外,比如説称之为『四合院』的传统住宅,围合著方形中庭的四栋房子并排而建,也保持著优美的对称形态。

北京的建筑是这麼压倒性地受到对称性的支配,而同时建筑的内与外被划分地格外明确,可以说几乎到了一种与周围自然环境隔绝的地步。这或许是因為在面对北京严酷的自然环境时,人们在生活上所採取的是一种对峙的姿态与立场,以致住宅成為保护人们生活免受自然威胁的要塞。

虽然一样是对称美学的形貌,但这个位於顺化的皇宫,却因為河水与建筑界限的模糊不明,使得已经习惯了界限模糊不清且带著非对称构造的日本建筑的我,觉得格外亲切。

另一方面,在挟著都城与香河的右岸之处,是与皇宫成对而设的歷代皇帝宗庙的所在地。我再一次溯河而上,造访了这些沿著河岸排列的其中一个墓地。这个墓地的所在之处同样也存在著河水与建筑界线的模糊关系。

在庙的入口之处,放置了两尊作為宗庙守护神、被称之為『石人』的石像。从石人所守护著的那条参道向前走去,不由地產生一种仿佛被母体亲密包围呵护的、不可思议的安定感。沿著这条参道的直线,坐落著记载皇帝丰功伟业的石碑及安放牌位的建筑物。果然这座庙也具有对称性的构造。只是,比起皇宫,宗庙这边似乎被建造的更為华丽。从中可以隐约看到当初的当权者强烈渴望在死后的世界仍可以成為支配者美梦的残骸。

此外,这个废墟所到之处,都可以看出是以龙的姿态作為建筑所表现的主题。换而言之,这个龙的意向所要传达的信息,乃是象徵著时而给予人们天然物產的丰赐、时而波涛汹涌泛滥如巨蛇一般蜿蜒的香河的形象。

从传承的角度来说,似乎也是只有能治理得了这条河的人,才有能力治理这个国家吧。在这裡,河的存在这个意识是十分巨大的。过去的当权者曾做过的於这条河上君临天下的春秋大梦,之后也悄悄的殞落了。至今歷然可见的中国式龙的装饰,凸显了歷代皇帝们虚无而易逝的梦……

之后,我漫步在顺化市集的街道上,空气中突然飘起了类似来到欧洲般的独特气氛。虽然这是个亚洲的城市,然而无论是从街廓的构成,或是建筑形貌的展现上,都残留著极為浓厚的欧洲色彩。这会是过去作為法国殖民地的越南所残留下来的歷史痕跡吗?

不出所料,在紧靠著香河河畔,盖有一栋『啟定帝庙』(khai dinh)。钢筋混凝土构造的这栋房子,墻壁全被漆成白色,饶富白亚洋楼的趣味。色彩极為鲜明亮丽却没有什么格调,总觉得好像缺少了点什么。然而,那个作為法国啟定皇帝傀儡政权的阮王朝,為能茍延残喘地生存下去,恐怕也不得不迎合他们的喜好而盖出如此俗丽不堪的房子吧。

不过,进入这房子裡面,倒是见到了所有以越南传统式样的马赛克所铺满的墻壁、柱子、地板与天井。这一切是有各式各样陶瓷器的碎片一片一片拼贴而成,似乎是花费了不少时间所得到的作业成果。那上面描绘著许多龙的姿态与模样,其光彩不知不觉凌驾了原本建筑物中简朴素雅的西方趣味。

為了做出这些装饰所砸碎的茶碗听说将近有二十多万个,作业时间更长达三年之久。这当中所披露的不仅仅只是越南為大国所玩弄的那个最后王朝茍延残喘之下的容顏,也刻画了当时越南工匠们所散发出来的压倒性能量。这种不寻常的惊人的生命力,恐怕也只有亚洲才存在吧?至少我这么认為的。

在各地旅行的时候,我总喜欢抽空去逛逛当地的市场。如果说是為了什么的话,还是在於那当中存在著当地居民『最没有隐藏』的一面,最能看得到没有刻意隐藏的真实生活。在顺化城裡,我也是起了个大早,便独自前往市场,去亲眼确认这些人们的强韧生命力与生活方式。

走在路上,被称之為『xích lo』的自动三轮车和自行车来回穿梭不息,宛如一大片稻穗般壮阔地往前压过来。街路两旁散布著摊贩,卖著雷鱼、螃蟹、鸡鸭与田蛙等,而肉类、鱼类及蔬菜的种类也极為丰富。紧贴著摊贩旁的地上,蹲坐满了人,大快朵颐地吃著乌龙冬粉及春卷一类的食品。

也许顺化这个城市的却是经济贫穷,但来自於自然界的恩赐与滋润确是富饶的。比如说,光是这些一批批在摊贩中的香蕉、木瓜、菠萝等南国特有的水果,就可以让人感受到相当丰富的生命力。他们具有各色各样的形状大小,甚至可说是『畸形』,外观上来看确实是不怎么赏心悦目。然而就因為这么具有个性并洋溢著无比的活力,所以它才和日本超市裡那些经过挑选,大小、形状、顏色看起来非常好看的水果完全不同。作為流通经济的货品所事先準备的这些水果,因為已经过筛选而显得均质化,展现的气势便大异其趣。在顺化那裡的水果一个个似乎都栩栩如生地在诉说著什么,充满生命气息。

这里生活著的居民也有著同样的容顏。孩子们光著脚却很有精神的活蹦乱跳、一个个都展现出丰沛的个性与生机。我甚至觉得和那些表情僵硬、和别人没什么两样的的日本小孩比起来,这些奔跑著的、穿著板条裤子、身躯贫瘠消瘦的越南小孩子们,不更远远享有作為一个人所应得的丰饶吗?和日本的生活方式比起来,也许这裡反而更接近人类本来的生活样貌吧。

在见识到顺化人这么强韧的生活姿态后,我深深的觉得,现在该是重新审视亚洲所扮演的角色的时候了。

不幸的是,日本对过去愚昧行径和不善行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未能改变与亚洲诸国之间的关系,因而才走到了今天的地步。难道现在不是日本人改回过头去反省、审视并调整做法与脚步的时候了吗?其实,除了正视亚洲这个地方的现状与未来,认真研究、改正错误并落实做好『对』的事情之外,我们别无他法。毫无疑问,这同时也是从时间轴回溯,对亚洲歷史、风土、地域或称之為传统文化的范畴给予更多关注的时候了。也唯有回顾过去,方能前瞻未来,难道不是这样吗?

顺化市街所到之处,随著香河支流的分布而蔓延扩展开来。人们沿著河岸聚集,在河裡沐浴、淘米、洗涤,甚至排泄,简直就像是和河成為一体般的生活著。这条河始终缓缓地流著,最深的地方也不过一点五米,看起来仿佛是静止的模样。那和同样称之為水都的威尼斯的水是不同的。她比较像印度的恒河,是在土黄色河水中绽放出生命的光辉,缓慢而具有强大力量的亚洲之水。

过去歷代皇帝总是梦想著支配、治理这条河,相较之下连名字也没有的庶民们,则紧紧依靠著她,默默承受著她所带来的一切而生活到现在。这是几世纪以来都一直在人群间所持续流传的生存哲学。这样的哲学究竟是否还存在於现在的日本呢?『……不管谁做王,只要香河之流依旧,我们就不会饿肚子……。』

人们在口中低声吟唱。这一段从古至今的劳动歌谣,在我耳边余韵繚绕。

本文抄录自《安藤忠雄都市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