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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史风云

二战时期苏联势力区内人口的强迫迁徙

自从宗教战争结束以来,在欧洲的天主教和新教地区,由战争引起的国界变动就不再伴随着人口的驱逐或交换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缔结的和约中,欧洲国界重划的规模远远超过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情况,但当时的政治家们并没有想到要强迫居民迁徙,以便使各民族的地理分布符合于各国边界的新格局。即便是从1888年起由德国当局安置在波森和西普鲁士的那些德国移民,他们当初迁来时占用的土地都是从波兰族的土地所有者或佃户那里强行夺取的,在波兰国家刚一重建而着手把他们赶走时,他们还是从国际联盟那里得到了一些保护。巴黎和会不仅对驱逐少数民族的做法不予纵容,甚至还采取国际条约和宣言的形式,用法律制裁的办法,来支持少数民族应得的道义上的权利,从而尽了最大的努力,使少数民族在占多数的异族人统治下生活还能过得去。

1922年,当土耳其境内信奉基督教的希腊族和亚美尼亚族的少数民族,由于希土间一场“战后之战”的灾难性结局而被赶出安纳托利亚和东色雷斯时,西方舆论很不愿意默认这一既成事实,更不愿意赞同其逻辑上的必然后果,即规定让希腊境内的穆斯林少数民族按对调办法迁至土耳其,并把迁出一方不得不遗留下来的财产没收归公,作为给予另一方的补偿。对于这样一个在西方看来极不道德的野蛮行径,西方之所以就这样容忍了下来,其聊以自慰的一个想法是,发生这一野蛮行径的地点是近东,在那里,这类野蛮做法不幸还没有被废弃。西方的人们显然认为,象希土“人口交换”(对这件事的委婉的说法)那样的事是绝不可能在西方世界发生的,就西方世界而言,1685年取消南特敕令后胡格诺派教徒被逐出法国一事,要算是这类突出的野蛮做法的最晚近的一个例子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及大战以后欧洲人口大规模强迫迁徙的事实,不幸完全粉碎了西方的这一乐观的期望。诚然,在德国崩溃后的英美占领军和俄国占领军的分界线以西,第二次大战后同第一次大战后一样,并没有德国人或其他任何哪一国人被强迫迁徙,这是西方世界的可嘉之处。可是在另一方面,截至1947年7月1日为止,在奥得-西尼斯河线以西的德国领土上所收容的来自该线以东的德国人,却已超过了九百五十万人,也许已接近一千零五十万人。这些人都是从匈牙利,从捷克斯洛伐克,从德国东部实际上已经并入苏联和波兰的那些地区逃亡出来或被驱逐出来的。其后,从德国东部没有被吞并掉的那部分地区也即苏占区里还源源不绝地有德国难民流出来,使流落在德国西部的德国人人数续有增加。在那里也还有不少非日耳曼族的流亡难民——爱沙尼亚人、拉脱维亚人、立陶宛人、白俄罗斯人、乌克兰人、哥萨克人、甚至还有一些“大俄罗斯人”——其中一部分是战时被纳粹押送到德国做工,战后不愿返回业已落入苏联统治下的家园去的,也有一部分是在苏联军队西进时望风逃入西方占领区的。这类难民中,仅爱沙尼亚人、拉脱维亚人和立陶宛人就估计有三十万人左右。

这场移入德国西部的二十世纪的“民族大迁移”,是东欧居民被迫离开家乡的结果,此种现象发生于西方占领区与苏联占领区的分界线以东,其规模之大是史无前例的,在旧世界这一地区的民族分布图上所引起的变化,也是公元375-675年左右的“民族大迁移”以来所未曾有过的。

从中欧、东欧和俄国战前的民族分布图上,可以看出历史上一股向东推进的征服和殖民的潮流的痕迹,从公元772年查理大帝对莱因兰和易北河间异教的大陆撒克逊人发动第一次进攻时开始,一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最后一个世代,最后一批德国移民迁居在波森和西普鲁士原由波兰人居住的土地上,这股潮流还没有止息。根据1939年大战爆发前夕的民族分布图来看,可以看到有三股人口东侵的浪潮连在一起,一股是日耳曼人的浪潮,冲向立陶宛人、波兰人、捷克人、马扎尔人和斯洛文尼亚人;一股是波兰人的浪潮,冲向白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还有一股是乌克兰人和大俄罗斯人的浪潮,冲向克里米亚半岛和黑海以北大草原上的土耳其人,冲向伏尔加河流域和乌拉尔山区的土耳其人和芬兰人。每一股浪潮都激起了一些浪花,飞溅到浪峰的前头,有时竟老远的飞在前头——这就是由最早的移民所开辟的孤立飞地。例如,在爱沙尼亚、拉脱维亚、东普鲁士、波兰西部、斯洛伐克、匈牙利的奥尔弗尔德平原、特梅斯瓦尔-巴纳特、特兰西瓦尼亚、布扬克(比萨拉比亚的东南部)等地区都有过日耳曼移民的飞地;甚至东至伏尔加河,在萨拉托夫附近也有过一个日耳曼人的移民区,横跨该河两岸,人数在十九世纪达到高峰时曾有六十万左右。在科夫诺、维尔纳和利沃夫等地区则有波兰移民的飞地。而在乌拉尔河、额尔齐斯河、阿穆尔河、乌苏里江等沿河一带以及日本海海滨的符拉迪沃斯托克则有大俄罗斯人和哥萨克人的飞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俄国人的那股浪潮仍还存在,而且还在向东推进,波兰人和日耳曼人的浪潮则已消失了。

日耳曼人的浪潮从奥托一世在位时起持续到现代,算起来已不下一千年。一千年来这股浪潮一直侵占着斯拉夫人的地盘而不断推进,可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却在希特勒本人的命令下第一次作了后退。1939年,波兰的军事抵抗垮了台,两次大战间的那个波兰国家被德意志第三帝国和苏联两家瓜分之后,希特勒即同苏联政府商定,从苏联新的西部边界以内的苏方领土上,把所有的日耳曼族居民统统撤走,这个范围包括三个波罗的海共和国,加上两次大战间的波兰领土中居民属白俄罗斯族和乌克兰族的东部各省。就这样,大批日耳曼人被迫迁离了他们在东欧的家园,其中有一些是从十三世纪起就世世代代住在那里的,希特勒命令这批人重新定居在已被他并入德国版图的那块波兰族聚居的领土的东南边界上,其用意是用他们作为一道“人堤”,掩护这道堤坝西北后方的那块波兰族聚居的领土,以便逐步使其日耳曼化。由于一个日耳曼族独裁者的教条主义政策而不幸受害的这些日耳曼人,还没有来得及在波兰完全安顿停当,向西作最后进军的俄国军队就赶了上来,于是这些人又不得不再次迁移——这一次,是迁入德国西部。

最大的一支德国难民队伍来自东普鲁士以及奥得-西尼斯河线以东的德国本土,计约七百五十万人。当丘吉尔决定同意以那条大致与波兰族聚居地区东部边缘相符的“寇松线”作为苏联和波兰之间的战后边界时,他的心里其实也已经同意可以用一部分德国土地来补偿波兰的领土损失,借以安置从寇松线以东地区流散出来的多达三、四百万的波兰族难民,这块德国土地的面积应尽可能小些,但要容纳得下这许多波兰族难民,好让他们在那里重建家园;他也已经打算听任德国居民从德国所割让的这块土地,被赶到德国的其他各地去。事实上,让数目大致相等的波兰人和德国人各自离开乡土向西迁移的这个办法,看来最初还是丘吉尔自己想出来的主意;而且当斯大林要求以奥得-尼斯河线作为波兰的未来边界时,他之所以会默认,是因为他思想上认为议论中的那条河是指东尼斯河而言,而且相信这条线以东的那部分德国领土事实上已可以满足从波兰迁出的那些人的需要了。及至他发现斯大林心目中的那条河是西尼斯河时,他就力持异议,因为按照该项建议,被逐出家园的德国人数目比他先前设想的不知要大多少。可是,他的抗议是徒然的。因为,虽然根据正式的讲法,德国未来的东部边界问题须留待最后的和会予以解决,但波兰人和俄国人一朝进驻以后,就迫不及待地把奥得河和西尼斯河以东所有前德国领土上的德国居民都驱逐出去了。

与此同时,捷克斯洛伐克在苏联保护下复国之后,大概有数达二百七十五万名的日耳曼族人被逐出捷克斯洛伐克;另外大概还有十七万八千名日耳曼族人被逐出匈牙利。至于罗马尼亚境内的日耳曼少数民族,则并没有被正式驱逐出境,但是在1951年,某些地区的日耳曼族居民中凡体格健全的男子都被集中起来,遣送到苏联去做工。另一方面,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割让给罗马尼亚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重又还给它的那块前匈牙利领土上的马扎尔少数民族,则由俄国人作主保留在那里,这有点象苏联卵翼下的一个保护国,它成为俄国人干预罗马尼亚内部事务的一种工具。

芬兰在1944年9月第二次投降之后,卡累利阿地峡上的芬兰族居民就因此而不得不第二次抛弃家园,再度易地安置,这一次终于定居在芬苏新边界以西的芬兰领土上了。

遭遇最为悲惨的,则是波罗的海沿岸的三个民族——爱沙尼亚人、拉脱维亚人和立陶宛人。有一部分人在大战期间被遣送到德国去做工;有一部分人则在战争后期俄国人第二次占领这三个国家之前设法渡过波罗的海,逃到了瑞典。可是,俄国占领时还留在这三个国家里的那些中产阶级居民,后来显然就全部被放逐到俄国去了,他们在波罗的海地区的地位则为大俄罗斯和其他殖民者所填补。俄国人有意通过这一不人道的办法,竭尽一切力量,把这三个民族各自的民族生活都给扼杀了。这一非日耳曼族的新兴中产阶级原产生于农民阶级,是两次大战间在这三个国家发展起来的,至此即告消灭,回顾1700-1721年“大北方战争”中爱沙兰和利夫兰这两个波罗的海省份最初并入俄罗斯帝国时,该地日耳曼族中产阶级和地主贵族阶级的遭遇,两者真有天壤之别。那时候俄国的吞并,对波罗的海地区的贵族和资产阶级来说,不但不是宣告了他们的死刑,相反倒是让他们得以进入有利可图的内地,使他们都发了迹。波罗的海贵族可以在俄罗斯帝国的军界和官场大展其才;而资产阶级则在波罗的海口岸同俄国内陆间的日益扩大的贸易事业中大有可为。这一历史对比,正是这二百二十年间文化倒退的一个可悲标志。

东欧的这几起破坏性的大规模人口迁移,其总的结果是一笔勾销了一千年来日耳曼族、波兰族和立陶宛族的征服和殖民活动在民族分布上的影响,使民族分布图又大致恢复到了公元1200年以前的原状。这样,就只有在奥地利,日耳曼移民的后代和日耳曼化斯拉夫人的后代还得以保有自己的家园。另一方面,在波罗的海南岸和东岸一带,日耳曼人从十二世纪末叶以来建立的各个著名的工商业城市中,也仅有卢卑克一处仍为日耳曼族的聚居地。斯德丁、但泽、哥尼斯堡、美美尔、利鲍、里加、累发尔这些城市,无论就其名称或就其居民来说,都已不再是日耳曼的了。西里西亚的首府布雷斯劳,过去七百年来一直为日耳曼族所居住,到后来发展到人口比当时的英国城市谢菲尔德和美国城市休斯敦还多。布雷斯劳这个名字本来就一直表明它原是个斯拉夫城市,而现在它又重新成为一个斯拉夫城市了。在一个斯拉夫民族和另一个斯拉夫民族之间,也有类似的情况:在十三、十四、十五世纪时,非斯拉夫族的立陶宛大公国和斯拉夫族的波兰王国曾征服了白俄罗斯人、乌克兰人和大俄罗斯人的广大地区,其后成立了一个愈来愈波兰化的波兰-立陶宛联合王国,征服这些地区所得的好处最后也都归于波兰人一方,而第二次世界大战也一样彻底地扫除了这段历史在民族分布方面的影响。

民族分布图上的这些变化是不可能复原的了,哪怕部分的复原也是办不到的,除非以打一场第三次世界大战为代价,而且甚至要以所有被卷入的人们再遭受空前浩劫为代价,包括那些参加或被迫参加在名义上胜利的一方的人们也在所难免。不管这段可怕的历史的下一章会是什么样子,在1954年的今天看来,1939-1946年间的那一场“民族大迁移”总是一个重大事件,很可能要在旧世界的这西北一隅的历史上产生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