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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荣随鹰背而飞翔”——藏族天葬习俗探微

在我国神秘的雪域高原——西藏,存在着天葬、水葬、石葬、土葬、崖葬、塔葬、肉身葬等多种丧葬方式,可堪称为人类奇妙并具有浓郁地方特色的文化现象。其中天葬是藏区民众较为盛行的一种葬式。

由于它“不需要花费人力财力去装殓;不占用一块尺寸荒滩旷野;也不残留亡亲的一星肤发骨片,更不会使灵魂依附在死亡了的躯体上难以转移。对亡灵对后人均是最经济不过的礼俗”。所以受到了藏民的普遍欢迎。而天葬这一罕见的葬俗也因其所蕴含的浓厚神秘的宗教色彩和古老独特的葬俗葬礼对外界产生了极大的诱惑力。

诚然,每个人都要面对死亡,这是人类一个共同而永恒的话题,无论帝王将相还是活佛高僧,也无论是庶民百姓还是芸芸众生,都不可能躲避死亡。人类渴望生命因而如此恐惧死亡,于是在今世便踏破铁鞋寻寻觅觅长生不老或延年益寿的灵丹妙药,在来世则希望往生进入极乐世界。这是中国人传统的观念,而藏族人的观念则显得更为达观和冷静,他们对死亡的认识集中体现在天葬习俗上。

一、寻觅天葬思想渊源

有学者认为,藏族天葬的起源发端于古代历史上的“天赤七王”时期(约公元前四世纪到公元前三世纪),它与苯波教的起源基本处在同一时期,而且两者确实也有着密切联系。比如藏族古代史上出现的第一位藏王聂赤赞普开始就有专门处理国王丧葬的职业巫师。而当时的巫师既是天葬的发明者,又是苯波教的开创者。

苯波教是西藏古代盛行的一种原始宗教。最初流行于后藏阿里一带,后自西向东传布到西藏各地。苯波教的萌芽阶段,即多苯时期。其主要的思想是自然崇拜,崇奉天地、山林、水泽的神鬼精灵和自然物。人们生存的处处都充满着神灵,山有山神,水有水神,地有地神,很自然,他们认为动土就会引起土地神灵的不悦而带来灾难;实行水葬又会触犯水中神灵;火在当时也被看作是神圣之物,并且藏区极缺燃料。火葬对于他们来说未免太过奢侈。依据这些信仰和所处的高原环境,将尸体土埋水淹或焚烧都不是明智之举,就只能将它弃之于野,任凭自然腐烂风化或鸟啄兽食,这就使原始天葬的产生成为可能。以后,随着苯波教的发展,逐渐渗入到天葬的各个环节当中,将天葬作为自己的一种宗教仪式来对待。从而使“自然天葬”向“人为天葬”过渡,使天葬也更加神圣化、宗教化。苯波教教义将宇宙分为“三界”,即天界、地界和地下界,其中神住天界,人住地界,鬼怪住地下界。

由于高原大山所形成的自然屏障,使得藏族先民的思维空间难以横向发展,而高于天齐的地理正好让他们的思维空间伸向了天界,于是,这种现实给藏民最古老的文化烙上了天的印迹,古代藏族成了崇尚天的民族。他们认为人死后,其灵魂不可能活在人界,地下界的严魔凶煞是死者灵魂所惧怕的。出于对天的崇敬,能上到天界就是所有死者灵魂和生者的愿望,而“天葬”即是进入天国的最好途径。因此,我们说苯波教的“三界说”为天葬提供了合理的理论依据,也使得向往天国的藏族民众更加坚信天葬的特殊意义了。

随着佛教传入西藏,与苯波教之间进行了长期争斗,8世纪后,由于吐蕃王室兴佛抑苯,使苯波教势力渐衰。特别是从藏传佛教“后弘期”开始,天葬从内容到形式都受到藏传佛教的巨大冲击和影响,从一个纯粹由苯波教支配的传统丧葬仪式,现已发展演变为以藏传佛教为主要内容的丧葬文化现象。所以天葬思想中,既有古老苯波教的遗风,又渗透着藏传佛教的思想观念。可见,藏族天葬思想是一种错综复杂的思想体系。比如,天葬思想中的对天的崇拜,是苯波教自然崇拜的表现之一,鹰鹫也是苯波教图腾崇拜的对象之一。对死者尸体或衣物的忌讳等观念,也是继承了苯波教的传统。而轮回转生或六道轮回、因果报应等思想,则是来自藏传佛教的学说。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灵魂不灭”论是天葬思想的核心,无论是苯波教中的对天的崇拜还是藏传佛教中轮回转生等思想,都离不开“灵魂不灭”这一最最的核心问题。他们始终相信,灵魂不灭,肉体只是躯壳。所以藏族人对于自己躯体的关心,远远不及对于人的“灵魂”的重视。

说到灵魂观念,人们自然想起泰勒在这方面所做的著名研究。泰勒的《原始文化》一书中,系统地阐述了历史文献中的原始人和近现代社会依然存在的未开化人的灵魂观念。泰勒是一位理性主义者,他认为宗教的最起码的定义是“对精神存在的信仰”。在他看来,人们对精神存在的信仰来自灵魂观念,灵魂观念是最原始的宗教观念。

由此可知,藏族天葬的产生,实际上就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未见有具体而确切的记载,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一丧葬习俗与宗教有着密切联系。放眼世界,我们还会发现,天葬这种丧葬形式在今天印度境内的帕西人中还存在。

帕西人是留居于印度的伊朗移民,绝大多数成员信奉琐罗亚斯德教。关于琐罗亚斯德教,根据文献的记载,它最早出现在公元前5世纪,来源于波斯米地亚一个称为马基的僧侣部落,这个部落就实行最原始的“天葬”。在波斯萨珊王朝时期,沙卜尔二世国王通过行政力量向全国推行琐罗亚斯德教,天葬随着琐罗亚斯德教的推行而在波斯全国实行开来。在我国的古文献中也有波斯流行天葬习俗的记载:《周易》卷五十《异域传下》言波斯“俗事火祆神……死者多年弃于山,一月治服。”《隋书》卷八十《西域传》也言波斯“人死者,弃尸于山,持服一月。”《大唐西域记》卷十一《波刺斯国》条下载波斯人“死多弃尸”。《旧唐书》卷一九八《西域传》记载波斯人:“死亡则弃之于山,制服一月而即吉。”《新唐书》卷二二十《西域传》也记载波斯“凡死弃之于山,服月除。”波斯萨珊王朝时期实行的天葬已排除了让野兽撕裂尸体的做法,只允许将尸体献给苍鹰。由此,我们可以推断,波斯的天葬和我国藏区的原始天葬有着某种联系,这也是值得我们深思的。

二、天葬仪式与宗教内涵

作家马丽华在她的《灵魂像风》一书中,对天葬仪式作了详尽而精彩的描述。其中写道:就在哪个早上,随着裹尸布被打开,天葬文化以形象的方式过细的在我的面前展现开来,把它的每一个程序、每一个细节以及切割声、敲砸声,迫不及待的鹰鹫的吱哇声和翅膀的扇动声,有声有色的展现开来。那时天空湛蓝,云彩洁白,初升不久的太阳新鲜耀眼且略带一些潮湿,天地之间差不多没有一丝风。我站在操作现场不远处的雪地上,平静的注视着这一过程,看天葬师和他的助手们卖力的技术性操作,有一个念头抹不去:平常千般珍惜、万般爱护的身体,在这种情况下就这样消失,一无所有。

每个像她这样的外族人在亲眼目睹了整个天葬仪式之后,震惊与恐惧是最正常不过的生理反应。自古以来,死亡就是人类社会所面临的一个严酷现实。面对死亡,每一个人应把安详和勇气、生活的力量和慰籍留给活着的人们,这似乎成为人类精神上比宗教还要强烈的需求。因此,关于死亡和死以后的事情从来都是宗教谈论的主要话题,也是人类最关心的问题。换句话说,“死亡也许是人生中最神秘、最惊心动魄的事件,从遥远的旧石器时代开始,人们就围绕着如何认识死亡,对待死者演出了一幕幕历史话剧。”

目前流行于我国藏区的天葬,已是佛教文化与苯波教文化长期整合的产物。苯波教的天葬形式和佛教的思想内容在这里融合得天衣无缝,它的每一个细节都负载着藏传佛教的宗教特质,极符合藏区自然环境和藏族人的精神向往。

天在藏民心目中有着崇高的地位,雪域高原离天最近,它不仅是富有万千风光的自然界的天,而且是佛教化和理想化的天国——极乐世界。藏民们用幻想消除对死亡的恐惧,摆脱现实的烦恼,把希望寄托于未来,这何尝不是一种人生态度呢。把自己的尸体解剖后喂给被喻为天国使者的鹰鹫,在藏民眼中是一种无限的荣耀和高尚的施舍行为,也是为灵魂的去向而行善积德的一种途径。天葬中施舍行为的理论根据是来自于大乘佛教中的“六波罗蜜”思想,即六种从生死此岸到达涅槃彼岸的方法或途径,是为大乘佛教修习的主要内容,包括:布施(檀那);持戒(尸罗);忍(羼提);精进(毗梨耶);定(禅那);智慧(般若)。《大品般若经》卷一记载:“菩萨摩诃萨以不住法住般若波罗蜜中;以无所捨法应具足檀那波罗蜜,施者受者及财物不可得故;罪不罪不可得故,应具足尸罗波罗蜜;心不动故,应具足羼提波罗蜜;身心精进部懈怠故,应具足毗梨耶波罗蜜;不乱不昧故,应具足禅那波罗蜜;于一切法不著故,应具足般若波罗蜜。”它是以大慈大悲为根本的一种菩提行或菩提道。在佛教中舍身即被看作是一种“布施”,据敦煌发现的《要行舍身经》中载,劝人于死后分割血肉,布施葬尸场中。在汉地隋以前已有此风俗。这种风俗对于共同信奉佛教的藏族或许是殊途同归。在佛教故事中也有“尸毗王以身施鸽”及“摩诃萨投身饲虎”的佛经故事,宣扬“菩萨布施,不惜生命”等。

藏民们把食肉的鹰鹫称为“空行母”,并且认为把尸体喂给“空行母”,其灵魂就可以被它带到天国,享受天堂的生活。而死者能否顺利升天,则取决于鹰对该死体啄食的快慢和干净与否。如果尸体很快被鹰啄食干净,就认为死者生前行善积德,虔诚信佛,其灵魂能顺利摆脱肉体升入天国或意味着能够得到好的轮回;否则就认为死者生前行善不够,虔诚不足,无法超度,会进入坏的轮回,这对死者的灵魂是极大的不幸,家人也会忧虑,并想方设法请喇嘛为其念经诵佛使其解脱罪孽。就像有一句诗是这样赞美天葬场上分食尸骸的鹰鹫的:“光荣随鹰背而飞翔”。这大概也是每一个藏民心中的梦想吧!

可见,献身精神是佛教所倡导的主旨,而天葬与此主旨是相吻合的。体现了灵魂升天的最高愿望,又表达了最后一次奉献以免鹰鹫伤害其它幼小生灵的悲悯之情。这也恰恰反映了他们对生命的大彻大悟的豁达和理性的态度。

天葬还包含着佛教的“天道轮回”和“因果报应”等思想。认为人死后的灵魂经过“空行母”的手中,可以投生到“六道轮回”中最理想的境界,即“人界”或“神明界”。正如佛教的教义认为,一切人类,更广泛地说一切生物,都不仅具有现世的生命,而且在前世曾多次地生存过。这就是说人不仅仅只有“一生”,人由生而死,又由死而生,这无数循环的“生”中,“死”不过就是这种轮回至“生”的中介和跳板。在来世,还将继续以多种形态生存下去。因此,藏民才对人死后的灵魂去向如此关心,而不十分留恋死后的肉体。特别是“六道轮回”中的生存境地又有极大的差别,从而给人的主观感受及心理趋向产生很大影响。

三、化腐朽为神奇的“刀登”——天葬师

对于生活在西藏的人们来说,在死亡的时候,除了需要喇嘛,还需要“刀登”(藏语,天葬师)。

天葬师指的是那些帮助藏民走上轮回之路的人,这个似乎独属于西藏专利的行业,往往很容易让人引起介于不规范的解剖学与神秘巫术之间的联想。虽然他们从事的这个职业与屠夫完全不同,但也素来被看作比较低下,可是在生活中,却又是谁也离不开的。

天葬师也并不是谁都能做的,若想成为一名真正的天葬师,既要有足够的勇气来处理无常的生命,还要有平衡世俗偏见的能力,更要有一颗虔诚而悲悯的心。要不然,面对如此血腥与恐怖的场面,没有人能那么从容的应付。正是出于对“灵魂不灭”的笃信,对转世轮回的忠诚,才让天葬师们以一种神圣的心态来对待自己这种完全可被视为高尚的职业。

随着东方红日的出现,喇嘛念经超度亡灵,奏响了一支从容的安魂曲。磨好刀的天葬师解开了包裹布,头曲于膝部卷曲的尸体如同母体中成形的胎儿。于是天葬师操刀开始根据《持者自解》这本经书中规定的刀法用刀划尸,招鸟喂食。鹰鹫飞奔着争食,只需二十几分钟的时间,尸体连骨带肉被统统吃光。这也正是死者及其亲属们希望得到的结果。因为随着鹰鹫的高飞,死者的灵魂也能往生极乐了。此时的天葬师自然也就变成了化腐朽为神奇的高人,似乎有着往返于阴阳两界的本事。 

当今藏族人民的社会生活中,宗教的影响可谓是无处不在,藏传佛教作为藏族社会中唯一正统的思想,犹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一切皆由天命,神权安排的宿命思想,束缚着人们的行为。人们的衣、食、住、行、婚姻嫁娶,生老病死,无一不受到宗教的影响。在这样的社会条件下,人们只能从藏传佛教的教义中取得较系统的人生观和世界观。而这些教义告诉人们,现实的世界“一切皆苦”,只有那虚幻的精神世界“涅槃”才是“常乐我净”的。……如果今生“行善”,来世才会享福,如果今生“行恶”,来世就会入地狱,上刀山,下油锅。在这种宗教世界观的支配下,人们对佛、神的崇拜到了狂热的地步。而负载着善恶报应和灵魂观念的天葬习俗也自然被藏民们所接受,“光荣随鹰背而飞翔”的心愿,对于生者和死者而言,都显得那么神圣与崇高。

在过去、现在、未来,有着数不尽的人们,带着这种强烈而美好的心愿,俯仰于天地之间、向心灵中的圣地跋涉。没有对生命真谛的领悟便无天葬之举,没有对信仰的执着便无天葬之俗。对于生活在高原上的人们来说,历经千辛万苦并跨越真正的生与死,是可以使之确证生命的真义,是应该以一生的时间去认真对待的。“善心如诗”即是对这种执着的感叹。对于生命的追问,人性的光辉这些问题,我们在此也或多或少看出了些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