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的角头说法 福州有哪些古建筑?
这期的主题是“角落”,我却想到了一个很有福建和台湾味的词:角头。
假如你熟悉一些台湾音乐人,比如陈建年、巴奈和纪晓君,也许你同时听过他们的唱片公司“角头音乐”。其实在台湾,角头,不全是“黑社会一方老大”的意思。在台湾的很多地方,都分为若干角头,比如台南佳里有十七角头,小琉球有四个角头白沙尾角、天台角、杉板路角、大寮角等等。每个角头有各自的“角头庙”,而居民也自然分属各个角头,受角头庙的保庇,在庙会时一同出资出力。甚至于孩子出生,要到庙里请神明做寄名父母;老人去世,也要到庙里报庙销户。
角头,就是自己的那一方水土。就如同陈建年在《乡愁》中唱的:“乡愁/不是在别后才涌起的吗/而我依旧踏在故乡的土地上/心绪/为何无端的翻腾/只因为父亲曾对我说/这片地原本是我们的啊”……
境:神人共存的社会我的印象中,我们福州只有古村林浦与琅岐是和台湾一样分为若干角头的,以至于向一个林浦人提另一个林浦人,他会问一声“他是哪个角的?”。一般的村子没那么复杂,但也自有其组织。不论城里乡下,在福建和台湾,神界和人间共用的基层组织是境和社两级。境大致相当于乡或者坊,下辖若干大致相当于村的社。境有境主,境主很多都是王爷,和他的夫人并排坐着。社的主神就是大家熟知的土地公。有比境大的吗?有,城隍。
福州复初庵境主王爷
按照福州的惯常,境主比较有威权,境一级的庙也大多规模宏大。不过,境主也不一定就是庙里最大的神,也许有更高神格的坐在中间,他只能坐在一边。其实大家也没有分得那么清楚,“有拜有保庇”,不是么。
神并不是年年岁岁坐在庙里的,既然他有辖区,他就应当去巡视。这叫“绕境”,人们抬着神像绕行整个境,便得了个合境平安。绕境的队伍是很长的,有人扮成神的部将,也有人扛着伞盖、执事牌等等仪仗,浩浩荡荡,锣鼓铿锵,鞭炮噼里啪啦,人也和神一同陶醉了。
福州斗池堂绕境
不过现在年轻人对庙会感兴趣的少了,老年人又渐渐体力不支,于是办庙会成了一件难事,大家有了钱,人手却不够。民俗也就渐渐淡化了。
福州民居正厅中间,八卦和符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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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访问过这样一座老宅,正厅中间太师壁上的八卦旁边贴了三张镇宅符令。老人说,靠右手和下面有朱砂勾过的是临水宫临水夫人的符,靠左手是本境李仁达大王的符。李大王本是五代闽国的大将,大败了入侵的南唐军,故此被奉为神明,号为“护国留侯”。
我问老人庙会的日期。他说,原本是正月十五连头尾三天,全在夜里。后来因为参加庙会的人年纪都大了,晚上走路怕天黑跌倒,就奏请大王改到白天。大王体恤老弟子们,便恩准了。
我看到这写着“镇宅驱邪”的符令,却别有一种心情。因为我曾在另一座老宅的太师壁上见过它。无疑,那座老宅也在李大王的庇佑之下。但那座精美安适的老宅已经面临拆迁,屋瓦都被揭掉了;时隔半年,竟然拆得连地基都难觅踪迹。
人到庙里看戏神来人家做客虽然出门不易,但是神明也不会觉得无聊。福州庙宇的空间很大,而且和西方的教堂类似,是公共空间,大家都可以去。平时总有人在里面打麻将或者打一种叫“四色”的纸牌,而到了神诞的时候,就会有人张罗演戏酬神。这就要说到福州庙的戏台了。
福州的庙,常见的布局是进门背后是戏台,两边是带走廊的两层楼,女眷和小孩可以在楼上看戏,男人们坐在戏台前的天井里看,而神呢,坐在神殿里看。在那个缺少娱乐的年代,看戏是一种略为奢侈的享受,而一起看戏也是一种很好的集体社交。为了神,更为了人,福州有了很多漂亮的戏台。
福州新店榕北行台戏台
我想介绍给大家的这座庙和戏台,它并不是以精美见长的,年代也不久远,1930年代的产物。但是我有不少建筑相关的朋友看过了都觉得它的空间值得一提。这座庙进门就是一个很大的分前后台的戏台,两侧是看戏楼,戏台对面是神殿。戏台,连同“观众席”所在的殿宇装了竹条天花,还开了一个覆斗天窗;这殿宇和神殿又有高度差,光线便从中间穿透进来。
福州新店榕北行台看戏楼
从戏台上看神殿
我的豆瓣好友说,这简直就是个戏院嘛!没错,这里当年能容纳几百人看戏,现在也还在演出。这不仅仅是崇拜场所,甚至不仅仅是看戏的地方;它就是乡间的俱乐部,增进神与人和人与神关系的平台。
福州有那么几处地方,比如水部尚书庙,以“躲债戏”著称。假如年关将近,欠的钱却还不了,就拉低帽檐走进庙里,台上铿锵咿呀,台下看戏的苦命人也得到了神的庇护:没有人会在这时候进庙里讨债,因为神明会为此生气的。于是唱了一夜的跨年戏后,出门便是正月,正月照例也是不讨债的,这一下便是挨过去了。
不过,福州人还不满足于一起去庙里拜神,有一种习俗是各家把神请进家里供奉,称为“做社把”。做社把的宅子会打扮得像庙宇一样,有灯笼,有横幅和匾额。神明住进大厅正中,和人生活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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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社把时供奉田都元帅的宅子
老宅里供奉着田都元帅
严正又亲切的福州家宅现在的新公寓新小区里,很难有这样大的空间去做社把了。不用说桌子摆不下,新装修的房子虽然生活安适,但怎么看都不像老房子那样仿佛为了“礼”而生。
的确,福州的老房子是知礼的,严正的。
福州林浦老宅
看这张仰拍的照片,这是福州老宅的心脏区域。照片最上方是灯梁,横跨在房屋中,微微隆起,描金彩画,上面有三个灯钩,用来挂灯笼。灯在福建和台湾的象征意义是很大的,因为灯和“丁”谐音,人丁兴旺是中国人传统家庭观的重心。许多老宅遭遇拆迁时,主人都要把灯梁拆下带走,以利家族的延续。
灯梁还是一道线,过了这条线,就不是生活区,而是神明和祖宗的区域。在太师壁前,神和人又会聚在一起,但又高下有别。按照神比人大的原则,如果神像安放在正中,祖宗牌位或者香位便安在神像右手边的位置;也有一些宅子在太师壁两边门顶上做出龛来,那么也是神在左祖宗在右。因为在福建和台湾,面向室内时候的右手边被称为“大边”,不仅神和人的位置要以此而定,住房的长幼分配也与此相关,甚至建造房子的时候,木料较大的一端也要朝向大边。有些信念就是那样根深蒂固。
神在这里,祖宗在这里。人便要用最好的装饰来光耀他们。
福州老宅里的供桌
从下往上说吧。神像首先要有地方安放,那就要有供桌。供桌是分两件的,一是长案,二是八仙桌。长案的两头要正好抵到太师壁的屏柱,这是规矩。在桌前朝外看,不能看到屋檐的檐口檩条,又必须看到天空,不能被前一进的屋顶完全挡住,这也是规矩。
福州老宅
太师壁往上则是装饰最集中的部分。有的横枋刻着八卦和凤凰,有的屏柱头上的插把雕着刘海戏金蟾和麻姑献寿,而横枋到屋顶这一部分“看架”的花样可就多了。在早期,这部分是做成波浪形的弯枋,上面托起一斗三升;但往后就出现了数不胜数的变化,有雕成花瓶花朵形状的,有雕成环卷书卷形状的,上面有人物花鸟,还有各种吉利图案和字样,常常见到的是“福禄寿喜”和“长发其祥”,这可是每家都不一样的。有繁缛的也有朴素的,有富贵的也有清雅的,全凭房主喜好,这就是规矩里的自由嘛。
福州老宅看架局部
福州老宅看架正中,八卦、星斗和旗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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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出了灯梁,那可全是人的区域了,可以嬉戏,可以一家子吃饭,可以待客,哭笑自由,喜悲随心所欲。让人感到庄严仍在的,只有那脊檩也就是房子最顶横梁上的“紫薇銮驾”四个字,不过话说回来,神和人不都是在那不动的紫薇星也就是北极星下面吗?这房子,仿佛就是一个小小的天地!
在人居的地方,福州老宅可奢可俭,但全以舒适为主。大厅地板是架空的木地板,防潮又洁净,而靠近屋檐的地方却换成了大石板,夏季的骤雨哪怕是台风过后,石板上的积水都能很快被清理干净。大厅朝两边的房间开门,这门上有时候做了精巧的图案,有时候还是独特的拼字窗;但来访的客人在赏玩之余,却不能窥得房里丝毫。房间里又是一个安乐窝,高的房子里做小阁楼,阁楼上面储物,下面安放大床,光线好的朝外区域是书桌,这就是福州人的居所。
福州的雕花格扇门
福州的文字格扇门
内秀外朴,隔与不隔福州老宅
但是在室外看,福州的老房子们总是那么朴素而不张扬。它很宽阔,屋顶平坦,只是在末尾有挥向天空的弧线。这是平和却不屈的曲线。假如绕过分隔内外的门屏到了门外,会有更明显的感受。
福州朱紫坊萨镇冰故居
即便是出过清代海军司令、民国福建省长萨镇冰那样的显贵,老宅子也无非是把封火山墙的墙头做得更高。一般的家宅,门外往往只是做个小小的门罩罢了,为自己和他人遮挡一下雨水。这不像闽南红砖建筑,张扬的外表,水车堵、腰堵和对看堵上砖雕和灰塑彩画让人目不暇接,福州的建筑外表是朴素的,经常的雕花总是在里面,外人无从窥探。
但福州人在这时候仍然忘不了规矩和风水。假如对面有路口直冲着门,那么就画上狮子衔剑来克制之。
福州老宅门罩
福州老宅门外狮子衔剑
狮子衔剑像是拒人千里之外一般,但这不影响福州人的温情。记得第一次探访这座老宅,有只小狮子狗出来嗅嗅我和同伴的脚摇着尾巴(它长得和画上的狮子还真有些像呢!),老主人让我们进去看那描金的雕花。后来一次临近年关,出于安全意识,老宅里有其他人拒绝了我们的探访。我只听老主人和别人争了起来:“都是客人,哪有不让人家进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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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说福州的老宅子有门有墙有门屏,倒不如说是心里有一道门。
福州老宅的六离门
有些福州老宅是没有墙的木屋,会出现这种一米多高的腰门。这种腰门,苏州叫法是矮闼,台湾叫福州门,福州叫六离门。其本来功能是为了保持通风采光同时做区隔,防止幼儿跑出家禽家畜进入,但是传说中,是因为洪承畴的母亲耻于再见降清的儿子,又因儿子有权势不得不见,就在六离门相见,让儿子明白,做了贰臣,即使见到母亲的脸却再进不得家门。
福州人的这个传说正体现了他们的价值观,开放中见保守,保守里求开放的心态。家,多么像小小的角头呀。我们再说林浦村,那里的各个出口都有神坛,共保邪秽莫入,合境平安;但是神坛的地点却是路亭,备好了茶水,等那远行的人到这里坐一坐,品一品乡间的温情,沾一沾神佛的灵气。
福州林浦路亭——玄帝亭,供奉玄天上帝
西风东渐:海洋文明的礼赞福州是个传统的城市。古雅的语言,传统的信仰让这块土地古意盎然,而理学和科举的兴旺更让它有了“海滨邹鲁”的名声。
福州更是个现代的城市。作为五口通商城市之一,福州是中国最早接触到西洋风潮的城市之一。那些怀着东方梦的西方人也把西方的建筑风格带到了福州,福州人也渐渐把洋房的元素植入自己的建筑中。
福州老宅门券
看,这是老宅的门券,西方文明与东方文明的碰撞痕迹。这里的墙体本身是福州传统的土墙,而门券用了西方的半圆券,还做出了砖角叠涩。但西方真的有和这严格一致的门券吗?恐怕也没有,这只是一种福州style,一种学习和改良。
福州土楼和洋楼并肩
在看这一处,传统的土楼和青砖洋楼肩并肩。这样的景象总是不经意地出现在福州。那土楼仿佛上承汉代的堡坞,而那洋楼却透出一种舶来品的气味。但这洋楼真的是原装吗?并不是,它的山墙做出云朵一样的弧形,那正是福州传统的山墙形状的变体,古老的建筑语汇就这样在洋楼身上延续。
是啊,传统的符号是那样被人们钟爱。看那马厂街忠庐,三十年代的洋房别墅,竟然也做了传统的墙头牌堵,和萨镇冰故居的很是相像。是恋旧恋功名,还是爱一方山水?
福州忠庐大门
那答案也许是:“而我依旧踏在故乡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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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故乡还是旧时的故乡吗?
人们都喜欢改变,但有些人希望坚持。
有了洋楼以后,我们还有了电影和电影院,有了电视机。很多宫庙做神诞都改放电影,甚至还有善信献电视机给神明(不知道他怎么换台)。但,还有坚持演戏的,假如资金不够就演布袋戏,也要把这神人共乐的传统延续下去。
西营里长生堂为主神南斗杨真人演祝寿戏
有许多闽剧班子,正是靠一场场酬神戏生存。这是西营里长生堂为主神南斗杨真人演祝寿戏,看舞台前方的黑影,那是来看戏的南斗杨真人,令牌代替了神的存在,而为演员喝彩的,是西营里“角头”的街坊邻居们。
可是杨真人只有小小一间庙,没有办法在里面演戏甚至摆宴祝寿,只能屈尊移驾出来过生日。
当人的居住诉求被放大时,神的诉求也许是被忽视了。福州有许多庙被拆迁,有更多的老房子和老街区也在推土机下消失。人们住进了新家,也许只带走了老宅的灯梁。有些人把龙舟都带走了,却发现没有当年的河道赛龙舟,更找不到那么多热衷于此的人。
离了土地和人民,境社还是原来的境社吗?
在当下,文化的传承,比在洋楼上用上传统建筑的元素,要难多了。
我最近正在读林会承的《台湾传统建筑手册·形式与做法篇》,读到一句话“每见屋主投注于心中的心血,内心总是感动不已”,我也为这句话感动不已。在福州我见过许多精雕细刻的厅堂,我也见过匠心独运别具一格的小院,繁缛与简洁对比强烈,但不变的是对家的热爱,对家园的热爱。
我的朋友记录过一座非常精美的老宅,它的建造者想必是太爱这个家了,就把老宅的门额改为家庙,嘱咐子孙不得卖掉此宅,否则背弃祖宗不得善终。后人都依从祖训善自守之,但无奈的是最终老宅没有躲过拆迁。
传统和文化在当下是奢侈品,而对家园的热爱,一直都是无价的。只是有些人把珍宝放在尘埃里还踏上一脚,它便没有了昔日的光彩,四分五裂。
你的角头,还在吗?在山的那一边,还是只能在你的心里?
(来源:微信公众号福州老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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