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夫的绘画:光气融合的虚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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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山水画萌发于唐代的行旅,在深入自然之中,既象征着生命的短暂与辛劳,也暗示着自然山川的自在与平淡,因此山水画要打开一个可游可居的生命场域在其中安息有限性的生命,在我们这个时代重新打开山水画的精神,需要有着一种行走的姿态,进入现代性,则是穿越无人的旷野与沙漠,同时穿越自己内心的孤寂与茫然。刘国夫曾经在新疆呆过几年,远离南国,于2003年开始的绘画中,那个喇嘛的形象就是一个行者的化身,是佛教西藏圣域的寻觅者与圣光的忠实跟随者,随着后来自觉去掉地域性与具体的符号,保留灵魂穿越的姿态,打开了一个佛光与灵气融合的精神世界。
中国水墨山水画的语言,基本上是以“气化”为主的语言,去掉了唐代繁盛颜色的光感,尽管水墨画上有着墨光,宣纸纸面以及石块矾头的无光之光,但主要是气韵生动与气化的语言,即从山水画对象的气象(Qi-image)的描绘,到满纸烟云的墨晕,再到冲淡的意境,气化或气感(senseofQI)的语言带来的是瞬间的变化,这是顺应自然变化的气机(KairosofBreathorEnergy),这个瞬间的时间感,也是与现代性破碎的瞬间相通,因此现代性需要与山水画对时间的感受中吸取能量,来修补其破碎的叙事,尽管并不一定走向具象,但瞬间生灭的时间性却可以通过气化的微妙变化得到触感的充盈,这也是传统的虚淡走向“虚薄”的契机。而西方油画的基本语言是光感(senseoflight),从古希腊形式建构的理性之光,到中世纪古典时期可见与不可见之间的神性之光,再到文艺复兴主体透视法的聚焦之光,直到风景画的自然之光,再到二十世纪肉体与绘画材质融合的颜料之光,直到抽象画的无光之光(所谓的黑色绘画或者空白的绘画,成为现存品),西方绘画的光也走向了消失,这也是绘画终结的症候。
二十世纪中国绘画的结合之道在于:从晚期黄宾虹的墨光到李可染加入写生与明暗对比的自然光,从林风眠在油画中加入的苍茫之气,到赵无极抽象抒情的风景画把山水画的气感与西方颜料的色感完好融合,“光气融合”就成为东西方艺术结合的一条核心道路,也是重写现代性艺术的可能性条件。而在这条道路上,在油画上,是刘国夫的光感与气感在精神上更为彻底地融合。赵无极主要还是在绘画技术上,把山水画的皴擦勾染融入到油画流淌涂抹的笔触感之中,通过书法大写意的黑色笔触面对画面弥散开来的白色,打开画面的张力,而且以渗染与冲刷相结合的技术,既带来了一种元气淋漓的气化之感,又有着一种细微色差的无限丰富的色光。但刘国夫在精神上更为彻底,这也是1980年代之后的赵无极过于虚化而失去了画面的张力,就因为生命的感受上失去了张力。
光感与气感的融合,不仅仅是笔法技术上的,而且也是精神上的,刘国夫带有佛光的那些名为无题的作品,那个孤独无名的寻觅者,仓惶迷茫之中,带着内心的呼啸与叫喊,一种尖锐似乎要刺透表面,但又被无处不在而且弥漫开来的一种微光所吸引,这微光把整个画面渗透,淹没,减弱了凄苦寻觅者的悲鸣。这光带有一种佛光的圣洁,以灰蓝灰色为暗色的基调,被内在的白光渗透,柔和地渗透着,但又隐含着内在的坚韧,这气息如同一层光膜,包裹着画面,带来了虚薄的触感。佛光不同于西方的光感在于:有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观念,以极少的光激发一种洁净之感,但又有着空寂的厚度,出世与入世之间——在其间——打开了一个空隙——以便让光与气在其间聚集,从而打开了虚薄的厚度,似乎个体生命受到光的沐浴与洗涤,这光的沐浴以有着色差变化的白色在画面流荡,要包裹我们的凝视,或者把我们吸纳进去,那种轻微的眩晕并不迷惑我们,而是清澈我们,澄彻我们的心魂。
从喇嘛的明确形象到寻觅的无名主体,再到画面上主体的缺席,平滑的表面仅仅留下寻觅者寻找的踪迹,或者留下的仅仅是呼吸的回响,是这种寻觅的余温,那种不屈服的、坚定的呼吸一直留在了画面上,尽管一片恍惚,但寻觅者的灵魂以其坚韧,让光在画面上保持生长,那些树枝不过是生命的呼吸生长的形式。
因而画面上的树枝不是树枝,而是生命呼吸的血管或者神经纤维,当画面上没有人之际,那些被光芒击中的树干,上面却余留着生命寻觅的呼吸,似乎被一个离去的生命轻轻触摸过。正是这种微妙的呼吸感,穿行在金黄色的树枝枝蔓之中,这晨曦与微茫的色调带来了光阴的希冀与希望,那是经历过痛苦寻觅的人所生发出来的一种温暖。
画面尽管看起来那么薄,那么虚,但却在光感与气感的融合中,“光“给画面带来了内在的深度(尤为体现为画面的金黄色),”气“则把光弥散到画面的每一个部分(则体现为画面的灰白色),在极薄的画面上带来了厚度的触摸(如同画面上的灰蓝色),这是精神性的色调,是融合了苍茫与坚韧所带来的那种厚度。
刘国夫作品上的光,是在让光芒在自身言说,在冷寂与激烈之间来回震动,或者就是使之摇曳,或者寻找到自然之物来直接呈现。那些树枝的幻影,那些荷花的残像,都是姿态摇曳的生命体,绘画是要“写出”这些生命体在两重张力之间的那种节律。刘国夫让灵魂的一道道闪电如同燃烧的荆棘,如同燃烧的笔杆,就是画笔自身被点燃了,成为了要书写的对象。只有自身也燃烧起来,才可能抵御寒冷。这是燃烧的荆棘,如同犹太教的上帝在燃烧的荆棘丛中对先知摩西说话,那是灵魂奇异的声音。这光芒的荆棘一直在燃烧,它已经化作灰烬,但这凋零甚至漆黑的余灰还在燃烧。刘国夫所画的那个光芒的追逐者就是剩余的生命,名为《无题》系列作品上的那些残枝败叶就是燃烧的灰烬,已经被闪电击中,或者被岁月燃烧殆尽,但是,却还在激烈燃烧,而且永远不会枯竭。在中国当代油画家之中,我还没有看到谁如此具有现代性忧郁与悲情的气质,能够把古代山水画至高的荒寒之境,以如此明确的形式与精神的强度表现出来。是的,这是“异景”,是灵魂最为奇异的景象。
这冰火两重天的景象是如何被画家融合起来的?这是“光”与“气”的双重书写。西方油画主要是对“光”的表现:从写生风景的自然之光,到绘画自身的明暗对比之光,再到精神性之不可见的灵魂之光的显露;与之不同,中国文化则是追求“气”的通透:从山水画上烟云之气的流动,到画面上的烟云淡荡,再到以空白的参差边缘所余留的气感,气韵生动都是在通透之中自然呈现出来的。但是,现代性的中国绘画,不可能仅仅是西方的光感也不可能单纯回到中国的气感,而是必须结合二者。刘国夫的异景确实带有一种他异性,就是让“光”与“气”竟然融合起来,黑白的色彩如同传统水墨画,但是那坚韧而顽强的荆棘一般的白色笔触在黑色浓烈的背景中,还是要挺立起来,让整个画面带有一种悲怆的气氛,如同之前那些与西藏相关的寻觅者的绘画,“光”总是在一种朦胧如同梦一样的灵氛中弥散着,处于异常遥远的氛围之中。不同于里希特等人的胶片式绘画,这是把光感与气感巧妙结合起来,带有一种迷梦一样的苦涩,但却带来了让人无尽回味的甜美。尽管是忧伤的甜美,而这正是忧郁之所在。
绘画的书写性是要保持住生命的节奏,中国当代绘画的根本危机是节奏的丧失。但如何获得新的节奏?这是通过书写,因此形象的表现要成为“写象”(image-graphic)。刘国夫作品上的那些“象”,是虚像(Infra-image),是余灰之象,是生命在永恒颤栗,在到来与消失,在熄灭与燃烧,在衰败与蓬勃之间,在边界上颤栗。书写保持了这微妙边界上颤栗的生命形式,因此也是“余像”,可以走向具象也可以走向抽象,当然也超越了二者之间的对立。这些书写出来的余像,仅仅是剩余生命的形象,那是生命在生生死死之间,方生方死与方死方生之间摇曳的形象,并不走向固定,一直有着律动的节奏。中国书法与山水画的书写性就是在每一笔之间都有着对消逝瞬间之物的余留,让每一笔都饱蘸着生命的激情,是自然对象、身体情愫以及书写用笔三者之间有着共感的生命节奏的书写。那是灵魂的书写,因为灵魂在个体生命,在自然对象,在绘画自身之中的来回游走,是灵魂在表达自身。刘国夫的写象就是灵魂的歌咏,时而引吭高歌时而低处徘徊,余音无尽。
这之后的绘画,刘国夫在精神上进入了那个无尽眩晕的深渊,以内心的执着与坚定,充分展现了光感与气感融合所可能带来的各个元素之间的张力,无论是残荷还是枯枝,都仅仅是余像的形式指引:在激烈的燃烧与冰寒的冷峻之间展开生命感受的张力,在顿挫的书写与空茫的暗示之间呈现出情感承受的姿态,在纷纭的离散与精魂的聚集之间打开了画面时空的层次,在灰蓝的内缩与灰白的跳跃之间打开表面凸凹有致的触感。
刘国夫作品上的异景,就并非是一般意义上的风景画,而是灵魂的余像,那些看起来似乎是残枝败荷的事物,仅仅是自然的残余,画家试图让自然的废墟也重新燃烧起来,在极冷之中,雪之白色的层层积淀,乃是一个个体生命的悲情流露,如此的雪景图已经被苍茫与苍凉的精神抚摸过,那是激情燃烧之余的冷记忆,因此这是生命“余烬”(ash,cinder)的见证,只有来自余存者的亡灵的目光才可能看到这异景。
随着画家的激情更为内敛,走向内在精神的光芒,画面上光感与气感结合而成的余像也更为丰涵,经过颜色反复覆盖与刮擦所留下的笔踪,是破碎与残痕的气息,是传统书法屋漏痕的现代转换,每一块之前的残痕被破坏,但这是肯定性地破坏,其余痕还是坚韧地余留下来,时间性的积淀由此形成,在停顿与审视之后,每一次都重新开始,但又保持先前的余留与遗痕,因此形成了笔触之间的丰富性与张力。
每一次的更新,每一次的余留,是为了形成画面之表面的张力,画面是虚薄的,但颜色层次又是那么厚实!这是深入混沌,不断破块混沌,还保持混沌,形成了“余像”的视觉生命感受。
而且,因为其画面触感又极其“柔薄”,带来了中国文化特有的玉质感,但这是经过现代视觉转换,即带入“光感”的玉质感,因其集蕴多重的时间性,是一种新的“虚厚的包浆”,异常迷人!
刘夫的光感与气感融合的绘画,带来了多重的时间性:年岁的时间性,进入不惑之年的画家,经过了人世的沧桑,能够把此沧桑的悲情带入绘画,并且找到个体性的形象,体现出画家的成熟与老辣;绘画材质与质感的时间性,这是在灰蓝与金黄之间的张力,灰蓝与灰白之间的对比;画面意境的时间性,这是在悲凉苍茫与坚韧超越之间的生命情调;也是作画的时间性,这在最近的绘画中体现更为明显,持久覆盖的颜料,被饱满的气息所充满,如同一股股气团,在丰富的色彩的细微过渡中渗透着,但又极为克制,层层覆盖之中,似乎永远不可能完成,但又似乎有着某种内在的气息从画面内在无尽渗透出来,绵绵不绝,“虚-薄”获得了它的内在厚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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