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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文化

著名国画家石鲁的传奇人生

他成了一个“暴发户”

险恶的乌鞘岭,横卧在河西走廊的天祝藏族自治县境内。天祝原称安远驿,可以追溯到一千多年以前,远在汉朝时代这里就设置了一个通往西域的驿站,是有名的丝绸之路的必经要地。几经沧桑,这偏远的地带显得更加荒凉了。

一九五三年,继天兰铁路(天水至兰州)通车以后,大西北又开始了兰新铁路(兰州至新疆)的修筑工程,工程的重点就是乌鞘岭下的两个大隧道。浩浩荡荡的筑路大军万箭齐发,直指这丝绸之路的咽喉要冲,络绎不绝的汽车、卡车、拖拉机、推土机沿着河西走廊隆隆开过,顿时,千年荒凉的山岭喧闹起来。

党中央十分重视和关心这一铁路的修筑工程,为了配合宣传鼓动,活跃工地,先后组织了好几批新闻界、艺术界的同志赶赴这里,电影制片厂的同志也将摄影机搬到了这亘古人烟稀少的高山峻岭,两个摄影组同时开拍《两代人》和《马兰花开》两场电影。工人、干部、艺术家一起融汇在紧张的战斗生活里,工地上一片繁荣景象。

石鲁也随着四十六名记者、画家千里迢迢来这里体验生活。他爬上海拔三千米的施工现场,马上便被那从未见过的宏大场面惊呆了!他热血沸腾,激动不已,一放下背包就扛起画板,画了全国第一个女推土机手胡友梅,画了天祝藏族自治县县长驼三祖才郎,画了数不清的工人、干部和藏族老乡,工地上那么多的美好形象,那样多新奇的场景,他恨不得一下子全收罗在自己的笔下。一天,石鲁照例绝早起床了,他顾不得山头浓云密布,按计划赶到了隧道洞口,铺开画板就开始画起画儿来。可刚画了不大一会,细雨便像雾网一样罩了下来。他一动不动,画得是那样认真专注,丝毫没有打算起身避避雨的意思,几个过路工人好奇地围上来,其中一个问他画的什么?他脱口而出地答道:“打通河西走廊的开路先锋!”风钻工人看到画家在冒雨画自己,竟不觉增添了许多力量,一把把风钻交替怒吼着向岩壁插去!谁能想象得到,画家手中一支小小的画笔,竟能给艰苦奋战的筑路工人那样大的精神鼓励!画家更是沉醉在图画的世界里,全然忘记浑身上下早已被淋得湿漉漉的了。五六个月的时间,他画的速写素描已经越来越多,变得空前富有,仿佛成了精神上的“暴发户”。他登上夜幕降临的高山峡谷,面对着星罗棋布的喧腾工地,挥动双臂呐喊了一声:“源泉哪!”

暴风雨中的雄鹰

乌鞘岭是河西走廊的一道天堑,兰新铁路正是从这里把青海藏区和内地连接起来。长期的生活,石鲁和这一带的不少藏民都结成了朋友,最为知己的要算是前面提到的驼三祖才郎了。这位藏族县长是农奴出身,没有文化,却有一副魁伟的身材,有一颗炽热的心。石鲁的直爽感染了他,石鲁的艺术吸引了他,好长一段时间里,他和石鲁形影不离,互视为莫逆。

他请石鲁到他的帐篷做客,这对画家来说如同一场考验,饭端上来了,这是把青稞炒糊磨成面后用酥油揉着吃的一种食品,那个时代的藏民卫生条件极差,生活艰难困苦更是可想而知,但这已经是上宾招待了。一般初到藏区的汉族同志,漫说吃这种用脏手揉出来不堪入目的饭食,即便闻一闻也足够受的,弄不好能呛你个跟头。驼三祖才郎摆了个“请”的姿势,便盯着他这位汉民朋友,亲密不亲密就看此一时了。石鲁点头表示了谢意,马上毫不犹豫地用手抓起了这沾满牛毛的青稞粑粑,随即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驼三祖才郎高兴了,一把抓住石鲁的肩膀,使劲地摇晃着:“朋友,朋友!”石鲁的骨头都快被捏碎了,但仍然爽朗地笑着,又抓起一口粑粑填进了嘴里,然后抹了抹嘴,那没有擦净的牛毛沾在他的嘴角上,主人也情不自禁朗朗大笑。

吃完饭,驼三祖才郎让妻子牵过一匹白马送给石鲁,石鲁兴奋地瞪大了眼,他随即毫不推辞地接下马缰,轻轻理了理马鬃,又在马脖子上拍了两下,大声地说:“伙计,以后你就要跟着我了!”驼三祖才郎会心一笑,石鲁翻身上马绷紧缰绳,两腿在马的小肚子上一磕,这匹白龙骏马似乎懂得了新主人的意思,原地兜了个圈子,微微垫了几步,猛地仰天长啸“咴”一声,前蹄腾空,不待落地,便如箭离弦似地射了出去。

白马跑远了,像一朵棉絮,像一团白云,向天外浮游飞动……

驼三祖才郎迅速拉出另一匹白马紧紧追了过去,一汉一藏两个亲密挚友,一前一后地追赶着,他们漫无目的地飞奔在这漠漠荒原上任意驰骋……马背渐渐湿了,石鲁也有些累了,他招呼着撵上来的伙伴,跳下了马,清凉的泉溪就在身旁,他跪俯下去掬起了几捧溪水,饱饱地喝了一通,然后解开衣襟就地一躺,一动不动了。那真是说不出的惬意呀!驼三祖才郎走过来,也照样喝了几捧水,躺在了他的旁边。

两人默默无言地望着天空,好大一会,石鲁转过头来问他的伙伴:“喂!你在想什么?”驼三祖才郎迷迷糊糊地回答说:“我想瞌睡。”石鲁笑了:“你这家伙,没有一点艺术细胞!”“细胞?”驼三祖才郎没听懂他的话,半坐起身来,石鲁还是一动未动,像是对祖才郎又像是自言自语:“青海多美呀!好一个天苍苍野茫茫啊!”

暮色渐渐降临,头顶的云彩像一张遮天大网向西半部缓缓收去,正欲沉没的一轮残阳把厚厚的云网烧得紫里透红,夕阳下静静吃草的两匹白马,也罩上了一层铜浇铁铸的颜色,石鲁猛然像触动了一种灵感似地腾身跳起,嘴里嘟囔着:“快,赶快画下来!”驼三祖才郎不无遗憾地说:“什么都没带,你拿什么画?”石鲁这边早已脱下白上衣铺在了地上,拔起一把野草拧成一束,就用那粘泥带土的根须,在衣服的脊背部分画起来,他边画边哼着随心所欲串成的曲调。天空愈来愈昏暗,他仿佛根本不知道,只顾忘乎所以地涂抹着,直到天地完全混进黑乎乎的夜晚,他还趴在那微微透白的衣服上。驼三祖才郎自始至终愣愣地站在旁边,画的东西他什么也没看清,又好像什么都看清了,他朦朦胧胧地看到了这位奇怪画家所画的一幅神秘的画,对他来说尽管是如此讳莫高深,但他还是看懂了,他感觉到这画中有夕阳,有云彩,有莽原,有野花,有山有水,还有他那两匹心爱的白马……

石鲁终于画完了,他爬起来舒展活动了几下困乏的四肢,返身没头没脑地问道:“你知道毕加索吗?”驼三祖才郎无言奉告,石鲁不需要回答,他仍然沉浸在如痴如醉的兴奋之中,絮絮叨叨地说:“一个很大很大的画家,世界的……他曾用手电在夜空中挥了几道,表现出一个怪兽,一闪就没有了,人称是瞬息即逝的画,嗯,很美的画。”驼三祖才郎看不清对面画家的表情,更不能理解画家所讲的“天外”的话。他粗鲁但人却灵醒,不愿扫画家的兴头,用商量的口吻说:“天太晚了,离家还……”“噢,对对!”石鲁顿时醒悟:“马上走,该回去了。”

驼三祖才郎的妻子早就等得焦躁不安了,她正在扯着喉咙喊着:“祖才郎……”石鲁和她的丈夫回来了,她不满地说:“一去就没影,我当是碰到土匪了!”驼三祖才郎指着石鲁答道:“这是个神人,土匪见到他也会绕道儿走的。”

三个人钻进帐房,驼三祖才郎的妻子突然惊叫起来:“我的天哪!你这脊背上都是些什么呀!”石鲁诙谐一笑说:“我么,是背着半个青海回来了!”藏族女人莫名其妙地摇摇头,转到帐房外面去。祖才郎拉下羊皮褥子说:“今夜回不了工地,就在这将就一夜吧!”石鲁连答:“好,好!以后还要经常打扰你们呢!”他不客气地接过羊皮袄横身一盖,倒头便睡,待女主人端着粑粑重返帐房的时候,画家的鼾声已是如雷贯耳了。

打那以后,石鲁每天都出现在这青海藏区的牧场和村落,串着串不完的帐房,画着画不完的牧民、草原和马牛羊……

这一带的牧民几乎男女老少都和他熟识起来,虽喊不出他的名字,但都知道这是个令人尊敬的、会画画的画家。

七月,一年一度的牧民赛马会将在乌鞘岭下举行,石鲁得到消息,立时去找他的县长朋友要求参加赛马盛会,驼三祖才郎一口答应,并特意把自己的衣袍借给他一套。

赛马会那天石鲁早早地装束妥当来到乌鞘岭下,驼三祖才郎差点没认出来,石鲁得意地说:“怎么样?像不像你的臣民?”“像像!”驼三祖才郎乐得合不上嘴。不过外貌虽像,比赛一开始就不那么像了,画家毕竟比不了终年生活在草原的藏族骑手们,尤其这宽袍大袖、长筒皮靴使他放马以后处处碍事,这可败了画家的兴,尽管他大汗淋漓地轮僵打马,却还是远远地被甩到了最后。

赛马结束了,名列前茅的骑手们兴高采烈地接受着情人和朋友们的祝贺,东一堆、西一伙地分头散去了,唯独不见画家回来!县长连问几个骑手,大家都只说在后边,但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人影,他慌了,抓过一匹马奔了过去,快临近山口,才看见石鲁晃晃悠悠地骑着马过来……那宽袍短褂、长筒马靴早脱了个一干二净,滴里当啷地搭在马背上,头上的汗还没有擦净,一副狼狈相,清晨那牧民的英雄气概早就跑到爪哇国去,祖才郎松了一口气说:“我的伙计,你赛到哪去了!”石鲁摇了摇手中的缰绳:“成绩不坏,也是第一名么!”两个人四目相视,放声大笑。

日移月换,石鲁来这里已经好多天了,一块来的画家、记者们一批一批地快走光了,他也完全可以满载而归了,但他总觉得还欠缺点什么,他想走得更远一些,再多得些感性认识。县长不再顺从画家了,他固执地说:“不行啊,我马上要去学习,不可能老陪着你了,再说出了天祝县不归我管辖,那边土匪又经常出没,我不能让你去!”

石鲁嘴上答应着回到工地,第二天干脆不与任何人打招呼,悄悄一个人带着干粮动身了……此时那藏族县长还在睡梦中,根本不知道他的汉族弟兄甩开他独自远行了!几十里长的高山深谷,把那一人一马衬得格外渺小,石鲁只管往前赶路,不过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身后还悄悄跟着一个人,这个人不是驼三祖才郎,而是一个平时极其崇敬石鲁的普通工人,名叫张桂林。张桂林带着猎枪暗自保护着石鲁,走了大半天,眼看就要走出山谷的时候,山头真出现了土匪。大约有一二十个人吧,石鲁看见了他们,他们也看见了石鲁,不过画家并不慌张,依然缓缓地向前走去。也许土匪认为他没有什么油水,也可能是他们大约见过几次这个奇特的画家,一个头头模样的人和周围几个亲信们说了几句什么,另一个亲信大声招呼着,这一股土匪放过画家离去了,远远做好准备的张桂林才放下猎枪,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石鲁终于发现了身后的暗中保护者,他停了下来等着张桂林赶上,以后就结伴而行了。张桂林问他看见土匪了吗?他轻松地点了点头,张见他那满不在乎的样子,大为感慨地说:“听人讲那个藏族县长说,土匪见你也要绕道走,今儿个我可真是亲眼看到了,说实话我可在后边出了一身冷汗哪!”

终于又走进一处藏族村落,石鲁一歇脚就四处找模特儿,拉家常,他特有一种善于接近群众的本领,很快在这一带又熟了。他和张桂林两人一处一处向岭外画着移动着,张桂林在他的熏陶下,后来竟也成了一位小有名气的画家了。

石鲁每逢给人画像的时候,总要无休止地与被画者攀谈个没完没了,这样不但可以使对方不枯燥,也可以从中得到不少风俗人情,奇闻轶事,最使石鲁惊喜不已的是:在他和牧民们的闲聊中,意外地听到了当年红军在这里留下的许许多多可歌可泣的故事传说,他决心要画一件鸿幅巨制以再现当年红军的英雄史诗……后来,当他返回西安进入创作的时候,他才感到仅仅用画笔已经不能完全容纳他所得到的如此丰厚的生活素材了。他动用了他的第二支笔――用文字表达自己所构思的悲壮的红军故事,电影剧本《暴风雨中的雄鹰》就这样诞生了。

重新打响中国画的第一炮

大陆性气候的古长安,一九五四年的盛夏倍加炎热。持续不减的高温,把人们搞得头昏脑胀,意乱心烦。招架不住这凶猛热魔的人,趁着假期,到临潼,到华阴消暑避夏去了。美妙的玉泉院、青稞坪、老君犁沟、苍龙岭,细观慢赏正是时候,至于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骊山,也可以尽情游览,畅想一下当年美人褒姒难得一笑的遗址旧地,尤其杨贵妃洗过澡的华清池,不能不借此机会跳进去洗个痛快,愿意住上几天,也是名正言顺的。凭吊古人,修身养性,何乐而不为呢?

当然,大部分人没有这样良好的条件,他们还要困在这无精打采的城圈子里,于是乎中午、晚上,大树底下,城墙角边,只要有荫蔽的地方,就聚散着形形色色的人们乘凉。一盏盏茶壶茶碗摆在脚前,一把把蒲扇折扇摇着晃着,海阔天空地聊啊,云天雾地地扯啊、消磨呀,都巴不得这可恶的暑天赶快过去,至于工作,能干多少干多少,耽误也只该耽误,有什么办法呢!

就在这酷热难捱的月份里,石鲁扛着大包小包的写生画稿回来了。

他脸未擦干,就一头钻进大蒸笼里的小蒸笼――他那间低小破旧的画室去。他简直没有感觉到其他人行走坐卧的表情,就进入到自己的清静天地,要在这个天地里消他的夏、避他的暑了。

石鲁的创作计划在乌鞘岭返回西安的火车厢里就构思好了,他不能不尽快地钻进他的画室。人的注意力集中在某一方面的时候,另一方面的影响就会相对减弱,酷热与他好像并不在同一个宇宙空间,他心中最要紧的事情是把他的计划急速变为现实。

他对爱人和孩子下了命令:不准任何闲人到他的小房子里去。随即“砰”地一声关死了门!天哪!谁吃饱饭撑得没事干,要到你那蒸笼里受刑罚呢,爱人苦笑着摇了摇头。多年的夫妻生活,她太了解石鲁的习性了,既心疼他又恨他,心疼他的身体,恨他的执拗脾气。他只要想到的事情就非干不可,苦口解劝弄不好会换回一顿“狗日的……”干嘛要自讨没趣,随他去吧!

此时的石鲁铺开了大幅宣纸,他已经进入最佳竞技状态,他的思绪飞向了他所设计的生活环境之中,他体会着一位从未见过火车的藏族老头,这老头一旦看见了做梦都不敢想的火车,该是个什么心情?是想哭、是想笑、还是想哭又想笑?他设想着老头的形象,翻来覆去地揣摩着这个老头在火车即将开过来的一刹那间,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他想着想着干脆在屋子里比划起来,哭哭、笑笑……老头不会是这样偷偷摸摸的,于是他放声大笑起来。

爱人在外面正忙着家务,听到这忽而小哭、忽而大笑的响动,被弄得莫名其妙,慌慌地跑过去敲门:“石鲁,石鲁,你搞什么名堂?神经病!”

“走开!狗日的!打乱我的思路。”瞧瞧“狗日的”真甩出来了,好心不得好报。

“不管你了,任你折腾去吧!”爱人忿忿地离开了那破小的房子,上班走了。

石鲁骂走了干扰,又恢复他的即兴表演,他想着那小孩该怎样跳,羊该在什么地方叫……他大汗淋漓地反复斟酌,瞬息落笔,一气呵成了。

石鲁曾说:“人不留心者,画者当留心;人不为可观者,画者当观之,然后才能以画唤起人心。”他是按其言行,把生活中入微的观察,经过提炼之后丰满了他创作的艺术。

这幅被誉为构思巧妙、广博好评的《古长城外》在酷暑的小笼子里就这样诞生了,它是石鲁重新捡起中国画创作并把它打响的第一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