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居网师园的张大千
◎陈俊宇
今夏在借来的民国残本旧杂志《生活美术》中翻出张大千的老照片一批,故影依稀,须眉真切,不意间得睹旧时衣冠,实为幸事,当下感兴淋漓,缱绻良久。考究张氏这批照片的时间当为1932年至1934年之间,记录了他与仲兄张善孖先生寓居苏州网师园的一段时光,依郎静山和张善孖昆仲的交游,此批照片当出于郎氏的手笔,考其大千生平,这一时期当为其艺术生涯中的沉潜期,张大千在他的文章中有提及:
“大千濯足扶桑,戢影吴下。湔彼尘嚣,泥兹古欢。偶传露溘之遥,致劳石交之问。人情可念,雅意难忘,爰约家兄善子,同出近作箑画展览,聊代酬答。泼墨能狂,解衣有兴,淋漓满幅,盘礴当风,并世元章,定匡予谬。”(故都扇画展序,1935年8月)其所言的“戢影吴下”正是张氏兄弟寓居网师园之时。辛卯秋,笔者曾有姑苏一游,江南秋老,草木半凋,再过网师园,小园无恙,所幸的是游人不多,重帘风凉中别有一番滋味,我在邃房密室中迤逦寻至园西部大千的画室——殿春簃。
据园史载,殿春簃本为药阑,亦赏种芍药花之处。芍药本为药,味苦酸,性微寒,和血敛肝,利于女科。《本草》记:“芍药犹绰约也,美好貌,此草花容绰约,故以为名。”一春花事开及荼靡,群英将尽而芍药殿后,芍药故又名“殿春花”,开花时节娉婷静好,秀色无双,苏轼又有“多谢化工怜寂寞,尚留芍药殿春风”之句,殿春簃之名切合暮春芬菲之意。然也正因春尽花迟,芍药又名:“将离”、“离草”,《诗经·溱洧》中云:“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暗喻男女欢极,伤春送离之伤,如此天生尤物,不意竟含春恨之蕴,读之令人掩卷,幽思郁郁——不知这是否正应大千日后去国远走之谶?还是暗合大千一生未谐之情事?思及大千与李秋君一对璧人,情深不寿,海上分袂,竟成诀别,自此红颜寂寥,相思成灰,一如宋人秦观咏芍药:“有情芍药含春泪”当为断肠之句。时近暮秋,正是园中树木零落之际,虽未日落,而泠然风生,蛰声四起,大增寂寥之感。大千走后的几十年,不知李秋君有否重游此地?如见春草萋萋,故人不归,纵然芳菲依旧,然物是人非,真不知教她如何自遣。
自古幽居即事业,蓄其能而理其气,观大略而涤志趣,古吴胜地,小园深寂,正宜张大千从容推敲墨迹互证于造化,这一时期大千所作笔无妄出,气味归于醇厚,境地入于深静。大约此时张大千在园中用功至笃,据谢稚柳回忆:客居网师园夜不成寐,凌晨四点左右起身园中漫步,张大千画室中灯光依旧——“镫火夜深书有味,墨华晨湛字生香”今日殿春簃壁间有书联犹记当日大千从艺之勤勉。平心而论,大千这一时期虽曰模规石涛诸人,然除去刻意仿摹之作,实际上画中皆去新安荒寂冷漠之意,而多了文沈精诣蕴藉的气息,故其笔下幽胜处,多于吴门烟水中厮磨而成。
世人但多言大千善摹古人,余以为大千师法古人更在于心性,晚明李日华云:“凡状物者,得其形不若得其势,得其势不若得其韵,得其韵不若得其性”(《六砚斋笔记》),纵观大千先生一生行迹,实肖古人心性,无论其向道之专,闲居之雅,行孝之纯,待友之诚,进退之裕如,堪称完璧,尤其寓居网师园的一时光,当为优游林下生活的经典,真正践行了古人雅道,至今墨林推诚。笔者以为只有这样真实可感的传统生活方式,才会产生真正传统意味的感知方式,才能传递真正的古典美。我们发现自网师园始,张氏不管在国内还是在海外,园中优游都是他不可或缺的生活方式。画家造园,本来古已有之,然辋川别业,未见形胜;云林秘阁,荡为寒烟;至于文沈遗迹,均成广陵散,而今所幸尚有张大千行迹真实可考,无论是在北平、巴西、美国、台湾都留有张氏园林的踪影,如同飞来飞去的王谢堂前燕,纵关山几重,旧欢如梦,终不忘结巢以全其身,以志古道不泯灭西风,尤其是重唤今人对中国文人生活价值的认知,弥足珍贵!一介书生艺人,生逢乱世,何以在战乱中苟全性命,更何况独善其身之余能精进艺道如斯?张大千先生的前生后世无疑是海外孤本,值得我们再三深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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