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的三个业余爱好
京剧大师梅兰芳朴实而亲切地在本文中讲述了他的三个业余爱好。虽为业余爱好,大师同样以投入、认真的态度持之以恒地对待,因而都取得了不凡的成就。大师又将这些爱好当作演剧事业之外的业余课程,时时不忘从中汲取养料,对大师的演戏的进步也是起到了很大的促进作用。
1养鸽
我幼年的身体并不结实,眼睛微带近视,眼皮下垂,有时迎风还要流泪,眼珠转动也不灵活。演员的眼睛,在五官中占着极重要的地位。观众常有这样的批评,说谁脸上有表情,谁的脸上不会做戏,区别就在眼睛的好坏,因为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是活动的,能够传神的,所以许多名演员都有一对神光四射、精气内涵的好眼睛。当时关心我的亲戚朋友,对我这双眼睛非常顾虑,我自己也常发愁。想不到因为喜欢养鸽子,会把我眼睛的毛病治好了,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一件事。
我在17岁的时候,偶然养了几对鸽子,起初也是好玩,后来对这渐渐发生兴趣,每天就抽出一部分时间来照料鸽子。再过一个时期,兴趣更浓了,竟乐此不疲地成为日常生活中必要的工作了。
养鸽子等于训练一个空军部队,我指挥鸽子的工具,是一根长竹竿。上面挂着红绸,是叫它起飞的信号,绿绸是叫它下降的标识。先要练成一部分的基本熟鸽子,能够飞得很高很远地回来。这部分熟鸽子里面,每次加入一两个生鸽子,一起练习。遇到别家的鸽子群,混合到一起的时候,就要看各人训练的技巧手法了。也许我们的生鸽子被别家裹了去,也许我们的熟鸽子,把别家的裹回来了。
我从几对鸽子养起,最多的时候,大约养到150对。内中有的是中国种,有的是外国种。
那时候我还住在鞭子巷三条,是一所四合房。院子的两边,搭出两个鸽子棚。里面用木板隔了许多间鸽子窝。
鸽子不单是好看,还有一种可听之处。有些在尾巴中间给它们带上哨子,这样每队鸽群飞过,就在哨子上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有的雄壮宏大,有的柔婉悠扬,成为一种天空里的和声的乐队。哨子的制作,非常精美而灵巧。可用竹子、葫芦、象牙雕成各种形式,上面还刻着制作人的款字。我从前对收集这种哨子有很深的偏嗜,历年来各种花样收得不少。
伺候这群小飞禽可不大容易。天刚亮,大约五六点钟吧,我就得起来,盥洗完毕忙着打开鸽子房,把它们的小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喂食,喂水,都是照例的工作。
鸽子的性格是守信用、守秩序、爱好和平、服从命令。每天早晨我伺候它们完了,看见我对它们用手一挥,第一队马上都出了棚,很整齐地站在房上,听候命令了。我那时年纪轻,觉得有这些亲手训练的鸽子,很勇敢地听我指挥,是一桩愉快而足以自豪的事。
养鸽子对我的身体到底有什么好处呢?有的,太有益处了。养鸽子的人,第一,先要起得早,能够呼吸新鲜空气,自然对肺部就有了益处。第二,鸽子飞得高,我在底下要用尽目力来辨别这鸽子是属于我的,还是别家的,所以眼睛老随着鸽子飞,愈望愈远,仿佛要望到天的尽头、云层的上面去,而且不是一天,天天这样做才把这对眼睛不知不觉地治过来的。第三,手上拿着很粗的竹竿来指挥鸽子,要靠两个膀子的劲头。这样经常不断地挥舞着,先就感到臂力增加,逐渐对于全身肌肉的发达,更得到了很大的帮助。
我演《醉酒》穿的那件宫装,是我初次到广东表演,托一位当地朋友找一家老店,用上等好金线给我绣的。到如今没有变色,可见得货色是真地道,可是它的分量也真够重的。我这年纪穿着在台上要做下腰身段,膀子不觉得太累,恐怕还要感激当年每天挥舞的那根长竹竿呢。
2培植牵牛花
我从小就爱看花,到了22岁,我才开始自己动手培植。
我养过的各种花,最感兴趣的要算牵牛花了。它的俗名叫“勤娘子”,顾名思义,就晓得这不是懒人所能养的。第一个条件,是得起早。
它每天清早就开花,午饭一过就慢慢地要萎谢了。起晚了,你是永远看不到花的。
我从喜欢看花进入到亲自养花,也是在我的生活环境有了转变之后,才能如愿以偿的。民国五年,我用两千几百两银子在芦草园典了一所房子,那比鞭子巷三条的旧居是要宽敞得多了。
那年的初夏,有一个清早,我去找齐如山先生商量一点事情。在他的院子里看见有几种牵牛花的颜色非常别致。一种是赭石色,一种是灰色,简直跟老鼠身上的颜色一样。其他红绿紫等色,也都有的。还有各种混合的颜色,满院子里五光十色,看得我眼睛都花了。
有一次我正在花堆里细细欣赏,一下子就联想到我在舞台上头上戴的翠花,身上穿的行头,常要搭配颜色,向来也是一个相当繁杂而麻烦的课题。今天对着这么许多幅天然的图画,这里面有千变万化的色彩,不是现成摆着给我有一种选择的机会吗?它告诉了我哪几种颜色配合起来就鲜艳夺目,哪几种配合起来是素雅大方,哪几种是千万不宜配合的,硬配了就会显得格格不入太不协调。我养牵牛花的初意,原是为了起早,有利于健康,想不到它对我在艺术上的审美观念也有这么多的好处,比在绸缎铺子里拿出五颜六色的零碎绸子来现比划要高明得多了。
我两年的牵牛花,对于播种、施肥、移植、修剪、串种这些门道渐渐熟练了。经我改造成功的好种子,也一天天多起来,大约有三四十种。朋友看到后,都称赞我养的得法,手段高明。我自己也以为成绩不算坏了。等我东渡在日本表演的时候,留神他们的园艺家培植的牵牛花,好种比我们还要多。有一种叫“大轮狮子笑”,那颜色的鲜丽繁艳,的确好看。我从日本回来,又不满足自己过去养牵牛花的成绩了,再跟同好继续钻研了一两年,果然出现的好种更见丰富。
每逢盛暑,我们这班养花同志,见面谈话,是三句离不开牵牛花。我们除了互相观摩、交换新种以外,也常举行汇展,约上几位不养花的朋友来充当评判员。大家送来的花,都是混在一起随便乱摆的,他们也搞不清哪一盆花的主人是谁,倒有点像考试密封卷子,凭着文章定甲乙。有两次他们指出了几盆认为最优等的花,都是属于我的出品,我在旁边瞧着,真是高兴极了。
3学习绘画
1915年前后,我二十几岁的时候,交游就渐渐地广了。朋友当中有几位是对鉴赏、收藏古物有兴趣的,我业余时候常常和他们来往。看到他们收藏的古今书画、山水人物、翎毛花卉,真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从这些画里,我感觉到色彩的调和,布局的完美,对于戏剧艺术有息息相通的地方,因为中国戏剧在服装、道具、化装、表演上综合起来可以说是一幅活动的彩墨画。我很想从绘画中吸取一些对戏剧有帮助的养料,我对绘画越来越发生兴趣了。空闲时候,我就把家里存着的一些画稿、画谱寻出来,不时地加以临摹。
有一天,罗瘿公先生到家里来,看见我正在书房里学画,就对我说:“何不请一位先生来指点指点?”我说:“请您给介绍一位吧!”后来,他就特地为我介绍了王梦白先生。王梦白先生的画取法新罗山人,他笔下生动,机趣百出,最有天籁。他每星期一、三、五来教。王先生的教法是当我的面画给我看,叫我注意他下笔的方法和如何使用腕力,画好了一张就拿圆钉按在墙上,让我对临,他再从旁指点。他认为:学画要留心揣摩别人作画,如何布局、下笔、用墨、调色,日子一长,对自己作画就会有帮助。王梦白先生讲的虽是绘画,但对戏曲演员来讲也很有启发。我们演员,既从自己的勤学苦练中来锻炼自己,又常常通过相互观摩,从别人的表演中,去观察、借鉴别人如何在舞台上刻画人物。在随王梦白先生学画时期,前后我又认识了许多名画家,如陈师曾、金拱北、姚茫父、汪蔼士、陈半丁、齐白石等。从与画家的交往中,我增加了不少绘画方面的知识。
1924年,我30岁生日,我的这几位老师就合作了一张画,送给我作为纪念。这张画是在我家的书房里合画的。第一个下笔的是凌植支先生,他画的一株枇杷,占去了相当大的篇幅,姚茫父先生接着画了蔷薇、樱桃,陈师曾先生画上了竹子、山石,梦白先生就在山石上画了一只八哥。最后,轮到了齐白石先生。这张画已基本完成,似乎没有什么添补的必要了,他想了一下,就拿起笔对着那只张开嘴的八哥,画了一只小蜜蜂。这只蜜蜂就成了八哥觅食搜捕的对象,看去特别能传神,大家都喝彩称赞。这只蜜蜂,真有点画龙点睛之妙,它使这幅画更显得生气栩栩,画好之后,使这幅画的布局、意境都变化了。
我虽然早就认识白石先生,但跟他学画却在1920年的秋天。记得有一天我邀他到家里来闲谈,白石先生一见面就说:“听说你近来习画很用功,我看见你画的佛像,比以前进步了。”我说:“我是笨人,虽然有许多好老师,还是画不好。今天要请您画给我看,我要学您下笔的方法,我来替您磨墨。”白石先生笑着说:“我给你画草虫,你回头唱一段给我听就成了。”我说:“那现成,一会儿我的琴师来了,我准唱。”
这时候,白石先生坐在画案正面的座位上,我坐在他的对面,我手里磨墨,口里和他谈话。等到磨墨已浓,我找出一张旧纸,裁成几开册页,铺在他面前,他眼睛对着白纸沉思了一下,就从笔海内挑出两支画笔,在笔洗里轻轻一涮,蘸上墨,就开始画草虫。他的小虫画得那样细致生动,仿佛蠕蠕地要爬出纸外的样子。但是,他下笔准确的程度是惊人的,速度也是惊人的。他作画还有一点特殊的是惜墨如金。那天画了半日,笔洗里的水,始终是清的。我记得另一次看他画一张重彩的花卉,大红大绿布满了纸上,但画完了,洗子的水还是不混浊的。
那一天齐老师给我画了几开册页,草虫鱼虾都有,落笔时还把一些心得和窍门讲给我听,我得到很多益处。等到琴师来了,我就唱了一段《刺汤》,齐老师听完了点点头说:“你把雪艳娘满腔怨愤的心情唱出来了。”
第二天,白石先生寄来两首诗送给我,是用画纸亲笔写的,诗是记事的性质,令人感动:
飞尘十丈暗燕京,缀玉轩中气独清。难得善才看作画,殷勤磨就墨三升。
西风飕飕袅荒烟,正是京华秋暮天,今日相逢闻此曲,他年君是李龟年。
我们从绘画中可以学到不少东西,但是不可以依样画葫芦地生搬硬套,因为画家能表现的,有许多是演员在舞台上演不出来的。我们能演出来的,有的也是画家画不出来的。我们只能略师其意,不能舍己之长。如《天女散花》里许多亮相,是我从画中和塑像中摹拟出来的。但画中的飞天有很多是双足向上,身体斜飞着,试问这个身段能直接摹仿吗?我们只能从飞天的舞姿上吸取她飞翔凌空的神态,而无法直接照摹。因为当作亮相的架子,一定要选择能够静止的或暂时停放的姿态,才能站得住。画的特点是能够把进行着的动作停留在纸面上,使你看着很生动。戏曲的特点,是从开幕到闭幕,只见川流不息的人物活动,所以必须要有优美的亮相来调节观众的视觉。
戏曲行头的图案色彩是戏衣庄在制作时,根据传统的规格搭配绣制。当年我感到图案的变化不多,因此在和画家们交往后,就常出些题目,请他们把花鸟草虫画成图案,有时我自己也琢磨出一些花样,预备绣在行头上。于是,大家经常根据新设计的图案研究:什么戏?哪个角色的服装?应该用哪种图案?什么花或什么鸟?颜色应当怎样搭配?什么身份用浓艳,什么身份要淡雅?远看怎样,近看如何?从这里又想到用什么颜色的台帐才能把服装烘托出来。经过这样的研究,做出来的服装比行头铺里的花样自然是美得多了。
学习绘画对于我的化装术的进步,也有关系,因为化装时,首先要注意敷色深浅浓淡,眉样、眼角是否传神。久而久之,就提高了美的欣赏观念。
我绘画的兴趣越来越浓,兴之所至,看见什么都想动笔。那时,我正养了许多鸽子,拣好的名种,我把它们都写照下来。我开始画了二三幅的时候,有一位老朋友对我提出警告说:“你学画的目的,不过是想从绘画里给演剧找些帮助,是你演剧事业之外的一种业余课程,应当有一个限度才对,像你这样终日伏案调弄朱粉,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上面,是会影响你演戏的进步的。”我听了他说的这一番话,不觉惊然有悟。从此,对于绘画,只拿来作为研究戏剧上的一种帮助,或是调剂精神作为消遣,不像以前那样废寝忘食地着迷了。
不过,在抗日战争时期,我息影舞台,倒曾经在上海以卖画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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