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二胡颂
自从上世纪20年代以来,京二胡,一般简称二胡,已经走过八十多年的漫长岁月。从开始试用和不为一般人接受,到今天变成京剧文场不可或缺的主件乐器,其间历经几度辉煌时期,丰润了京剧唱腔(主要是旦角和小生,但也泽及老生和花脸等,如《赵氏孤儿》中程婴的反调和魏绛的汉调,以及有些麒派的唱段等),助长了梅,张两个大流派的创立和风行,它的丰功伟绩是十分值得称颂的。
关于二胡的起源,史料多有记载,徐兰沅先生的回忆似乎最为详细。他说:“1923年在北京,我们排新戏《西施》,梅[兰芳]先生感到音乐伴奏单薄,就和我商量,恰恰我当时也有同感,就用了很多乐器来试听,首先是四胡,觉得加它以后,反而削弱了京胡脆亮的音色,用大忽雷小忽雷试,觉得很乱,最后就用最普通的二胡来试,大家一听之下,都觉得很圆滑,京胡被衬托以后,更好听了,因此就决定用二胡。由王少卿先生兼拉(因王少卿先生当时随其父王凤卿先生操琴)。……当第一次二胡伴着京胡在舞台上出现的时候,观众觉得很新鲜;反对的也有,……经过一些时以后,人们的耳音也就换过来了,不满意的人也无意见了。”①
经过徐兰沅和王少卿两位先生的研究,在京胡和二胡相差八度的基础上,运用里外弦的对翻,“裹腔“及“随腔”的变化,时而两琴并驾齐驱,时而殊途同归,于是京、二胡美妙和谐的伴奏音律就建立了。以后二三十年来,徐、王有不少合作的精品流传下来。我们现在听他们为梅兰芳伴奏的唱片,如《太真外传》一、二、三、四本(1926,1929,1930)、《霸王别姬》(1929,1931)、《廉锦枫》(1925,1929)、《抗金兵》(1934)、《凤还巢》(1929)、《俊袭人》(1929)、《天女散花》(1926)、《西施》(1926,1928)等等,②真是衬托得宜、美妙动听。论到这一时期的伴奏情形,梅兰芳先生说:“二胡运用到京剧场面里来,少卿不但是创始者,而且在拖腔方面也起了示范作用。抗战前,我所灌的唱片,都是徐兰沅先生拉的胡琴,少卿拉的二胡,至今为内外行所一致称赞,说他们是珠联璧合。”③
1920到1930年代是“梅派”创始,奠基和广传的时候。新唱腔、新过门、新曲牌,层出不穷,风靡一时。梅大师本人珠圆玉润的唱腔,配上徐兰沅清秀稳健的京胡,和王少卿灵活浑厚,气势磅礴的二胡,就这样一个新流派便产生了。在丰富美化“梅派”唱腔上,徐兰沅的京胡,统领全军,指挥若定,功不可没,但“二片”(王少卿别号)的二胡,圆浑甜亮、包拢润色、雄浑突出,更是厥功甚伟。这一时期是京二胡早期的辉煌时代。影响所至,一般旦角,和四大名旦的其他三个流派,伴奏中也都“瓮瓮”(京二胡俗称“瓮子”)作声,配上二胡了。
抗战胜利以后,“梅腔”、“梅琴”进入新阶段。1948年王少卿开始替代徐兰沅主拉京胡。王这时已经是胡琴界一代大师,桃李满天下。为他操二胡的都是他的门生或私淑弟子,有倪秋平、姜风山、韩恩华等,强将手下无弱兵,个个都是高手。师徒合作,在胡琴技巧,诸如弓法、劲头、过门、垫字,较早期又有提升。他们严密细致的伴奏,脆亮的京胡,裹着雄厚的二胡,把“梅派”雍容华贵、醇厚圆润的唱腔风格,推向另一高峰。这一时期留下来的唱片录音诸如1954年的《洛神》、《凤还巢》、《宇宙锋》、《贵妃醉酒》,1956年的《西施》、1957年的《女起解》等,都是十足展现梅派优雅醇厚声腔艺术和琴韵的代表作品。1958年王少卿去世,姜风山、虞化龙师徒接班,继承梅派京、二胡的和谐优良伴奏传统,在梅派晚年新编剧《穆桂英挂帅》(1959)中,开始崭露头角。
论到梅门二胡,也应一提梅派嫡传弟子言慧珠的两位琴师黄天麟和梁训益。黄,梁都是徐兰沅的弟子,也都私淑王少卿。二人合作在1940年代为言伴奏,对言以梅派优美唱腔成名,以及被誉为“坤旦皇后”,甚有辅佐之功。后来梁为养病去了台湾,成为那里的文场柱石。曾和郭晓农,王克图,毕玉清合称台湾四大名琴。他的梅派二胡,甚受推崇,顾正秋灌梅剧《西施》和《凤还巢》唱片时曾特邀请他伴奏二胡。④
1950年代又有“张派”异军突起。《望江亭》、《状元媒》、《西厢记》的新唱腔、新伴奏为“张腔”奠定基础,不仅“火红”了张君秋,造成了后来“十旦九张”的风靡盛况,也使他的琴师何顺信,张似云大大出名。尤其是张似云的二胡,妩媚、响亮、雄浑,更是“张派”建立风行的基石,也是自王少卿以后造成京二胡第二个辉煌时期的主力。
张似云是辅仁大学毕业生,喜爱京剧,他有一双好手,擅拉二胡。他曾师事王少卿,梅派基础深厚。他的二胡,在梅派二胡的刚正甜润之外,更添妩媚婉柔的韵味。加以音色好,手劲足,使他的演奏十分出色。由于他的二胡委婉、优美、富有感情,所以他伴奏的散板(50年代前称摇板)更有感染力。例如《状元媒》里的“这才是,平白的,张冠李戴……”、或是《玉堂春》“来至在,督察院,举目望上观……”、又如《法门寺》“一霎时,好一似,鹰拿雀燕……”等西皮散板唱段,他的二胡,加上何顺信穿云裂帛的京胡,把张君秋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情感和韵味衬托得淋漓尽致,让人听了回肠荡气,三日绕梁。
张似云和张君秋的遇合,很有传奇性。时间大约在1952年北京市京剧三团成立的时候。安志强著的《张君秋传》中有这样记载:“最初,广播电台播广告常夹播一些京剧唱段,张似云被请去拉二胡。张君秋平日听无线电,常听到里面为唱腔伴奏的二胡有特点,音准好,音量饱满,就打听这是谁拉的,人家告诉他说,这是个票友,那语气里多少夹杂着一些票友不值得一提的意思。张君秋不那么想,他想的是,票友里面也有好样的。三团成立时,原来张君秋拉二胡的另有所约,剧团就少了一把二胡。怎么办?张君秋说:‘找那个电台里拉二胡的。’张似云就是这样成为专业二胡伴奏的。”⑤
张似云2004年去世后,若干生前友好门生座谈哀思,总结他的成就。说“他是在继承王少卿的基础上,吸收了各种乐器的拉法,把京二胡艺术提高到一个新的高度,尤其是他的二胡在力度上特别强烈,特色非常显著。他和张君秋、何顺信的合作在京剧界应该说是空前的。”又称他为“继王少卿先生之后,推进、完善、丰富京二胡伴奏艺术重要领军人物。”由于他的贡献,“京二胡演奏员这一职务在全国得到承认、普及和共识。”⑥
京二胡经过两个辉煌时代,它在京剧文场中地位的重要性已得到确认。二胡演奏员今天在舞台上的地位也普遍提高。各戏剧院校的音乐班正在不断地培训二胡专业人才。近年来更是造就了很多杰出的女性二胡演奏员。我们希望在她/他们中间能产生一批新一代的“王少卿”和“张似云”,把二胡的辉煌时代延续下去。
在我们称颂京二胡的成就和贡献时,很遗憾地也发现社会上或者京剧圈内尚存在着一些对“二胡”不正确的观念或态度。那就是把二胡看作是附属、次要的乐器,不予重视。早期的音像出品,只注明演员,不提文武场。现在改进了,也加注京胡和鼓师,但还是忽略了极有贡献的二胡。最显著的例子就是“音配像”几百出戏的纪录片里,在旦角戏的片头往往只有京胡和鼓师的名字,不提二胡。《中国京剧音配像精粹》和《中国京剧音像集萃》是极其重要的保存京剧精华的宝藏和史料,希望编辑者能在续出时或修正早期出品时对此有所补充。其他类似的音像制品或戏考等出版物,希望也在这方面有所留意。张似云先生说:“二胡不是京胡的附庸。”⑦它另有一功,有其特性。在旦角的戏里,二胡不但重要,而且常是精华所在。二胡演奏者的姓名应被标明、表扬,让倾慕者有观摩欣赏的机会。
上面说到二胡“另有一功”,是指它在拉奏技巧上有独到之处。但另一面,在整体文场运作中,它还要顾到和京胡严密协调配合,所以要成为好的二胡演奏员,应具备的基本条件是多方面的:一要手音好,二要耳音好、调音准,三要凝神注意和京胡起音、停顿、节奏完全吻合。一般二胡演奏者常易在第二,第三上出问题。(专业者尚好,业余票房中常见这种现象:二胡和京胡失调,或参差不齐,造成“惨不忍闻”的噪音,演奏者尚不自知。这主要由于观念上未重视二胡,以为任何人都可以拿把二胡来“凑凑”。)这更加说明了二胡的难拉、难精,而那些造诣高的、成了名的二胡演奏家则更应该受到我们的敬重和称颂了。
注释:
①徐兰沅口述,《徐兰沅操琴生活》(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62)。第一集,55-56页②年代根据《梅兰芳唱腔珍版典藏》(北京:中国唱片总公司,2004)③梅兰芳,“悼念王少卿”,《梅兰芳文集》(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62)。257-261页④关于梁训益生平事迹,参看《梁训益的平剧文场音乐》(台北:行政院文化建设委员会,1997)。本书附CD两片,收录梁氏演奏精华。⑤安志强著,《张君秋传》(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244页⑥“缅怀张似云,探讨京二胡”,《中国京剧》(北京:中国京剧杂志社)2004年第6期,9-15页⑦同注释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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