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自报家门”说到“原创性”及其它
演戏就是在舞台上讲故事,中外剧种不同,各按自己民族和传统的表达方式讲自己的故事,才形成世界戏剧文化的多样性。京剧(这里指传统京剧)自有京剧的章法,“自报家门”就是京剧讲故事的一种独特手法:角色出场向观众报出姓名,往往还结合唱(曲牌)、吟(引子)、白(定场诗)组成一套艺术程式,对人物的外在和内在作一番介绍。但在新编京剧里,这一手法却常常被剧作家们废弃不用,大概是觉得它太缺乏“文学性”,太“土”了吧。看了几十年戏(包括话剧、歌剧、音乐剧等),我仍对“自报家门”这种形式感兴趣。
就单拿报名来说,比如《失街亭》中的马谩,丞相升帐,四将起霸的赵云、马岱、王平分别以平实的口吻自报姓名,唯马谡报名十分张扬。他把“马”字声音放得很长,并加两个“哈哈”的抖音;及至“谡”字猛然一收,狠狠地咬在嘴里,且摇头晃肩,自得之状可掬。这一放、一收、一晃至少传达出三个信息:一,刚愎自用,性格决定了命运;二,这出戏里马谡是个角儿,有资格“放分儿”;三,展示演员的功力,嘴上的劲头。
再如《挑华车》兀术报名也很有趣,自己的头衔一个也不能少:“孤,大金邦四太子扫宋大元帅昌平王御讳完颜宗陛皇号兀(哦)术(口惹)!”有声有色,一气呵成,颇为自尊、自信、自得。它告诉观众岳元帅的这位对手非同小可,也暗示了高宠所面临的战斗将是十分险恶的。加强对手的分量也就增加了主人公的分量。
又如《悦来店》。女主人公仿佛相信观众是站在自己一边,将自己化名的秘密交代一番而不怕泄漏个人隐私,她说:“……故此将何玉凤的玉字拆为十三二字,改名十、三、妹!”以干脆利落的京白念得斩钉截铁,颇有侠女风范,听来必有一种爽快干练的感觉。
其它如诸葛亮、周瑜、曹操、夏侯渊、铫期、刘瑾、窦尔墩、朱光祖、崇公道、赛西施……他们的“自报家门”都给人留下或庄重、或磅礴、或骄横、或诙谐的第一印象和不同感受,熟悉京剧的观众不言自明。
不久前看到一篇报道,题为《讲述中国自己的故事??外国专家建议北京奥运会开、闭幕式》。一位设计雅典奥运会开、闭幕式的专家建议:“不要顾忌别人的眼光和看法,要作中国真正的原创的东西。”是的,现代社会什么都讲“原创性”,讲世界文化的多样性。京剧中的“自报家门”就是中国戏剧人的原创,因为它在世界戏剧表演中与众不同,独树一帜。如果非要找它的生活依据不可的话,那么我们现代人向陌生人介绍自己时递上一张名片,不就是“自报家门”吗?从小小名片的编排设计中也可约略看出其人的气质与性格特征来。当我接到一张密密麻麻印满什么董事长、总经理、秘书长、常务理事等等各种头衔的名片时,常不禁暗自发笑,因为我想起了金兀术。可以说“自报家门”就是剧中人初次与观众见面时递上的一张名片。看来这古典的“原创性”还是挺时尚和快节奏的一种沟通方式哩!
梅兰芳表演体系原则之一??京剧以演员为中心,更是中国戏剧人的一大原创,因为它不同于以编剧或导演为中心的其它剧种。
你读一出好的话剧剧本,起码已经过了一半瘾,人物的性格写得已经很完美了;而京剧的精彩则全在舞台上,剧作者把创作的空间更多地留给了演员。同样一个剧本,你演就能演出一个活曹操、活孔明、活赵云。他演就什么都不是。比如《长坂坡》赵云上场第一句台词,剧本上写的是“主公且免惆怅,保重要紧”,乃最普通的一句安慰话,但在舞台上让杨小楼念来却是那样有韵味,那样生动而富有表现力,将赵云忠心侍主、注重礼仪的儒将身份一言以蔽之,如今已成为各位大武生念这十个字的经典范本。还是杨小楼,在《霸王别姬》中一句“酒??来!”,银瓶乍裂水浆迸,霸王的激懑凄冷之音,英雄末路之情,动人心魄。慢说虞姬闻之心碎,我听录音(还只是有声无像)至此也要打个冷战。这里只念两个字,剧场效果决不比念个千八百字的独白差。这就是古人所谓“惜墨如金”的表现力吧??它让你感到许多,而不只是听或看到许多。
京剧的舞台布置及照明也极富原创性:不用布景,以换取一个无限的空间;正面来光并不分昼夜晨昏,不论冬夏春秋,以换取一个无限的时间。宇就是空间,宙就是时间。京剧给我们创造了一个大宇宙:演员以自己的表演创造时空,观众在自由的时空中驰骋想象。这样调动创作者与欣赏者的互动,不正是所谓现代艺术孜孜以求的吗?它能容纳上下五千年的历史故事,说京剧博大精深,不算过分。
我们有时也像小孩子一样,总看别人的玩具好玩,吃自家饭菜不香。自己对自家艺术上的好玩艺儿往往不屑一顾,不知自珍自爱。看到人家满台豪华布景(如今人家已不满足于此,而要拿故宫、天坛、长城为布景了),数十人的大乐队伴奏,再看我们的一桌二椅、三四大件,就有些不自信了。忽然富起来了,难免不产生一点暴发户思想??如今还要那么“寒酸”吗?倒好像古人讲“惜墨如金”是因为买不起墨似的。在这纷纷繁繁、浮浮躁躁的现实社会中,人们似乎不再能欣赏简约之美、简古之美了。
假如我们的京剧改革“反认他乡是故乡”:话剧加唱式的剧本创作(其实这样的剧本不唱更好);作曲人设计出怪怪的唱腔替代演员的流派唱腔;“法纪森严”的交响乐为“自由散漫”的演员伴奏;台上架屋式的布景大制作;忽明忽暗的灯光照明……会不会把京剧这一民族和传统的文化表达方式掏空了,从而自身崩塌或异化?有人说这是对京剧“盲目的、急功近利的、破坏性的开发”,好像并不为过吧!
所幸的是如今许多有识之士已经认识到:“在现代化进程中保持本土文化,倡导文化的多样性;增强对本民族文化的认同感和归属感”,并把它看作是“人类社会可持续发展的重要课题”。(引号内摘自《光明日报》载孙家正《人类社会可持续发展的重要课题》一文。)
认识是认识了,我们不是以“京剧是表演为中心的艺术”自居吗?假如,我们缺少如前辈那样既有天赋又有深厚功力、能够开宗立派的表演艺术家,又没有既能文字又熟悉舞台的编导,那时,京剧也就只好任由我们请来的、要“改造”京剧的或来“过把瘾”的别种剧作家、导演、作曲家、舞台美术家、交响乐队指挥们的摆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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