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历史网 > 传统文化

传统文化

学习“麒派”的几点体会

我是“麒派”门人之一,追随周信芳先生钻研表演艺术已经四十多年了,尽管周先生自己写过不少有关艺术表演的文章,许多专家作过很多对“麒派”的艺术探索,我自己还是有责任把多年来的心得感受,用这种分题回忆、各自成篇的办法写出来,用以就教于亲爱的前辈、战友和亲爱的观众。

中国京剧有各种流派,这种流派的滋生,大大的推动了戏剧艺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局面,使之得到长足的发展。作为代表周信芳先生创作艺术的“麒派”,也是京剧的一个重要流派,这篇短文里,我想介绍一下我对"麒派"的认识和体会。

周信芳先生生活在舞台上有五十多年,早在四十多年前已经成名,这是由于他的艺术天才和刻苦锻炼而得来的。我初次认识周先生是1916年春天,我第一次由北京南下,演出于上海丹桂第一台的时候,那时我还是“刘派童伶”,学的是前辈刘鸿声最拿手的“三斩一碰”(指刘鸿声四出名作《斩黄袍》、《斩宗保》、《斩姚期》和《碰碑》),我在丹桂第一台的打炮戏就是《斩黄袍》。那时,周信芳先生已经是名角,还担任了后台经理的行政工作。他为了鼓励后进,在《斩黄袍》中配演了高怀德一角,那是我初次到南方,初次看象周先生这种艺术流派的表演方法,这个高怀德被他演得慷慨、激昂、入木三分,把高怀德对赵匡胤的愤懑和斥责,充分表现出来,使我由衷的感到佩服,也开始懂得演戏不光是字正腔圆就行了,这里面还有很大的学问,一腔一调易学,一式一招也可以刻苦锻炼,唯独要演好一个角色,把一个人物象周先生所演的高怀德那样深刻具体的树在台上,那真是谈何容易!从此,我就怀着一种崇敬的心情想要追随周先生学艺。感激周先生对我们后辈的爱护,使我达到了这个心愿,成了他门下的弟子。

我和周先生同台演戏前后共有十多次,时间最短的几个月,最多的几年,在他那高超的艺术见解和精湛的表演技巧以及身体力行的艺术实践影响之下,的确感受很深。

老前辈常常教导我们说,要“装龙象龙,装虎象虎”,严格的老师教导学徒时,也要求他们“上台变象”。可是怎样才“装”得“象”?怎样才能“变”?就缺乏进一步的说明了。在这一方面,周先生就对我谈出了一些精辟的见解,并举出了生动的例证。

还是在1925年左右,京剧流行全本《一捧雪》这个剧目,因为这出里包括了《斩莫成》、《审头刺汤》和《雪杯圆》等好几个精彩节目,主要演员可以在里面演三个角色,前面演以做工见长的莫成,中间演以说白为主的陆炳,最后的莫怀古,则有大段的唱工,所以演员欢喜演它,观众也喜欢看它。

周先生问我:“你看《一捧雪》应该怎样演?”我说到了以上的看法,认为这出戏是充分发挥演员所长的戏。周先生说:“但是,在《一捧雪》中不是你自己连赶三个角色,让观众一个晚场看到三次高百岁出场,而是要使他们看到高百岁在这出戏里扮演了三个不同的角色,对莫成、陆炳、莫怀古留下印象??当然,也就是让观众对你的表演艺术表示称赞。”

“怎样演好这三个人物?你先得弄清他们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这样干,干了以后是什么样的想法?然后,把这些想法通过你的表演明确的告诉观众。”

他说:“莫成替死好演,莫成不想死就不好演。可是演莫成不找出莫成不想死这根据来,那么,你演的莫成就只能象温开水冲出来的茶叶一样,永远浮在上面。为什么这样说呢?你想呀,莫成在那个时代,他不死又有什么办法,可是,莫怀古待他好不好?严世藩搜杯时他带着杯子从狗洞里逃出躲避了,替莫怀古消弭了一场大祸,回来时反而被他的主人迎面击了一个耳光;等到蓟州被捕,莫成说出替死的主意以后,莫怀古还假惺惺地说‘哪有人替人死的道理’,事实上他不但希望莫成替死,必要时还会逼他替死,不过,他不敢公然逼迫,是害怕莫成在紧要关头说出实话,所以只好用封建道德的圈子去套他,让他‘自愿’,做一个替死的义仆,这岂不是杀人不见血的绝妙高招。”

“莫成是不愿死的,剧本里有很多证明:他死前提出了家里的大公子对他的文禄孩儿‘开口就骂,举手就打’,对此放心不下;他又在莫怀古逃走时说‘老爷此去,酒要少饮,事要正办,再有蓟州堂上的杀身大祸,就没有第二个莫成了!’这是何等辛辣的讽刺!到了法场时,莫成喊叫‘天呐,天呐,想我莫……’,几乎把自己的真名说出来了,这时雪艳提醒他,‘老爷,你要放明白些!戚继光也叫‘刀斧手,把莫怀古绑紧些!’暗示莫成,他扮演的是莫怀古。然后,他才抽搐呜咽的迸出了‘想我莫怀古死得好不明白!’这些地方,都充分表明了莫成不愿死,而是被封建礼法逼下了‘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陷阱”。

“《审头》的陆炳,演出他的老辣的一面是必要的,不过还不够,还得演出他色厉内荏的一面,不要看他当堂把汤勤骂得狗血喷头,最后,他仍然不得不把雪艳断给汤勤作妾,把事情推给雪艳,说明他还是畏惧严府的,《雪杯圆》的莫怀古,更要刻画出这个老官僚阴暗卑劣的一面,莫成替死时,他对莫成说‘你子即我子,一定另眼相看’。可谓信誓旦旦,到了团圆时,戚继光要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莫成的儿子文禄,莫怀古反而说出‘千金小姐怎配家奴之子’的混帐话,招来了戚继光一场痛骂,写剧本的人,深刻的鞭挞了莫怀古这个人物,演员就该更深刻地把他表现出来。”

周先生意味深长的教导我说:“不论你演莫成做工多末边式,演莫怀古唱工多末精彩,演陆炳说白多末漂亮,找不到这三个人物心中的活动,演来演去还是高百岁在一赶三。”

三十多年前的一席教诲,至今还深深留在记忆之中。今天,我们懂得应该怎样分析剧本主题,怎样刻画人物,周信芳先生的“麒派”艺术,早就把描写人物的思想活动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当然,这样说也不等于说周先生就不注重唱做念打的表演技巧了,他对基本功的锻炼,就下过苦工,周先生是武生底子,早年演过《冀州城》、《独木关》这类的戏。成名以后,还学过《别母乱箭》、《长生殿》许多唱做繁重的昆曲,他学这些戏不是为了演出,而是通过这些戏的技巧锻炼来充实其它剧目的表演。

另外,我觉得学习周先生敢于接受新事物,在艺术上敢于兼收并蓄、标新立异的精神,也很重要。早期谭鑫培、汪桂芬、孙菊仙的流派,他曾经进行过潜心的学习,后来对汪学侬、王洪寿(老三麻子)、苏廷魁等前辈的表演艺术,更作过深邃的钻研,但是他并不囿于一家一派的刻板摹拟,而是按照自己的理解,自己的条件来加以运用,后来发展起来,就自成一派了。他是敢于标新立异的,但是他的标新立异是从京剧艺术的基本规律出发,使之更能提高,更臻于成熟,而不是为了标新立异而标新立异。同时,他对新思想新事物的接受,表示的非常勇敢,毫不迟疑,田汉同志创办“南国社”时,他和欧阳予倩同志就率先加入,还在“鱼龙会”上演出过欧阳予倩同志的话剧《潘金莲》,他这样做,正是为了接受新的戏剧理论,通过艺术实践来提高自己的表演艺术,这些活动对京剧界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周先生还时常说:“做一个演员不读书是不行的。”他自己虽然也是艺徒出身,年轻时对于文学、戏剧、历史知识和文艺修养,都加倍用过苦功。和他同辈的欧阳予倩、冯春航(子和)先生,文学、艺术修养都很高,他们给予周先生的影响和帮助也很大。几十年来,周先生就习惯与读书,并且好学不倦,他所演出的新戏,大多出于自己的手笔或者是经过亲手修订的,已经成为“麒派”艺术创作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周先生他们鼓励演员读书,早在几十年以前就在戏剧界大力提倡过,记得他和欧阳予倩合作演出与上海第一舞台时,就在后台发起了读书运动,帮助大家选读一些古典作品,演出《红楼梦》时,主要演员都读了原作,每天还在后台进行讨论,我就参加过这一次的读书活动,印象很深,受益不浅。

周信芳先生在舞台上生活了50多年。经历过无数的挫折和苦难,然而,他的创作态度始终是严肃而刻苦的,特别是他能够明辨是非,向往真理,所以才保证了艺术途径的正确发展。在旧社会,他不甘屈服于流氓恶势力之下,宁愿几年不在上海演戏;抗日战争时期,他在敌伪包围之下冒着生命危险演出《徽钦二帝》,使“人心不死,复国有望”的宣传,深入“孤岛”上几百万同胞的心中,因此我认为:学“麒派”固然要学习他的剧目、表演和声腔,更重要的,还得学习周信芳先生做人的态度和治学方法,这才是“麒派”艺术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