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悠悠?记我的父亲孙犁
父亲爱看戏肯定受我奶奶影响。我奶奶爱看戏。 离我们老家东聊城三里远的子文镇,每年春秋都有两次庙会搭棚唱戏,我奶奶特别爱带孩子和乡亲们一起去赶集看戏。有一年,她领着十来岁的我大姐去子文庙会,正看得入迷,天上突然飞来了敌机,人群大乱,四处狂奔,竟把我大姐挤倒跌伤,让我奶奶又生气又心疼。奶奶身板儿结实,腰身挺拔,说起话来嗓门又高又亮堂,她站在村北喊我姐,村南都能听得见。我父亲后来爱唱上几口儿,且声音韵味不错底气足还有难得的“流水之音”,就是得益于我奶奶。 父亲在安国县县城读高小时,能双手写梅花篆的爷爷,送给他一本厚厚的《京剧大观》,父亲觉得那里头有许多自己讲不出来的做人道理。 父亲看戏最多的时候,是年轻时在北平流浪的那三年。80岁时,父亲躺在病床上,不无幽默地回忆道:“那时,我在市政府路务局当个文书,坐板凳,大小是个‘官’;写了一首诗得了五角钱,大小是个‘诗人’。很知足。”“大褂没色了,自己在屋子里染一染,被面是用四块布拼起来的。” 那时候,富连成和中华戏剧学校小班演出的京剧,成了父亲厌恶官场、彷徨孤独生活中的安慰,看书则是他漂泊无定写作失意时的精神寄托。 有些年,父亲也很喜欢唱戏。在行军路上,在乡间小学中,在延安窑洞里,在出访苏联时,他都喊过唱过激动过抒发过快乐过宣泄过。他唱京剧也唱河北梆子,唱老生也唱青衣。战友方纪、冯牧都给他操过琴、伴过奏。住在多伦道216号跨院后楼和前院平台上的日子,是父亲与母亲婚后聚少离多生活比较安定的一段时光。记忆中,父亲带我母亲去中国大戏院看过三次戏(那时家中常有赠券)。一次是梅兰芳来津演出的《宇宙锋》;一次是李世济主演的《陈三两爬堂》;一次是程正泰、林玉梅合演的《红鬃烈马》。看这几场戏是父母生活中难得的大事,看过之后,母亲兴奋了好几天。 战争年代和解放初期,父亲也很喜欢听戏。住在山西路55号时,他进进出出都哼着戏,下班回到家就凑近电匣子侧耳细听。搬到大院后,除了买书不爱上街买东西的他,居然去百货公司买了一台上海红灯牌带电转儿的两用收音机,在因写《铁木前传》用脑过度累病之前,父亲最爱用留声机听叶盛兰、荀慧生的《大英杰烈传》(即《铁弓缘》)中的一出《打铁下山》,出于童年看乡戏根深蒂固的影响,对能反串小生的花旦戏,他是情有独钟。他取唱片时如同取书,小心翼翼,轻拿轻放。有时为了调剂脑子,他就去院子里散会儿步,嗓子里也总是哼着戏段儿,也称得上“曲不离口”呢! 那时,我是一个无忧无虑快乐的小姑娘。放学回家,常见父母坐在前屋说闲话儿,回忆乡间旧事。有时父亲也给我母亲讲几句诗词,只可惜那时我年纪小,对戏知之甚微,父亲的精辟见解,顺着耳朵就跑掉了。但是父亲与我有过几次关于戏曲知识的简短交流,至今还记得。 有一天晚上,黑灯瞎火,我去南市看完京剧《勘玉钏》走回家,父母还在给我等门。父亲问是谁主演的?我告诉他是罗慧兰,一人饰两角儿,前饰“小姐”,后饰“妹妹”。父亲饶有兴致地说:“是那种演法。”还有一次,我看的是宋德珠的武旦戏,父亲告诉我那是“四小名旦”之一。 有一天,父亲拿着一张粉红色请柬问我:“小玲,你说这个‘假’字是什么意思呀?”我看了看,上面是“兹定于某月某日假中国大戏院由林玉梅程正泰演出全本<红鬃烈马>,恭请光临。”我愣了愣,答不上来,父亲笑了,说:“‘假’是‘借’的意思啊!就是借用中国大戏院这个地方演戏啊!”那时他不爱过问我的功课成绩,偶尔倒爱提个文学小问题考考我。像“浪里白条”是谁,“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的出处,《聊斋志异》里哪个狐狸精最爱笑,怡红院里某个小丫头的名字叫什么。 “文革”开始后,父亲成了“黑作家”、“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在大院一片混乱之中,那些带着精美戏剧人物头像的老唱片和其他东西一块儿被抄走,父亲噩梦缠身,戏梦、文学梦被无情摧毁。 十年动乱后,父亲又重新握笔,不知不觉,两鬓染雪,戏梦重来。他写了《戏的梦》、《戏的续梦》。写了最具情感的《亡人逸事》,写了黄城戏台下的相亲,写了梳着大辫子的我母亲见到他时的惊鸿一瞥……他又开始听半导体,听评书大鼓,也听京剧名段,午睡后,他独自坐着小板凳,看一会儿电视里的节目,赶上有好戏,自然是细细品味,默默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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