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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密让皇帝认个错到底有多难:汉武帝拒不认错

不少历史学家探讨汉武帝晚年改制的委曲,不过我认为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应当细说,那就是,在诏书中,刘彻竟破天荒第一次承认自己错了。独裁者主动认错,这在古代,绝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

在汉武帝以前,有些皇帝偶尔下罪己诏,但有些是传说,比如,商汤说“万方有罪,在予一人”,谁知其真假,没准儿是儒生编造的。汉武帝以前,皇帝应该没有主动认错的传统(文帝曾经说年成不好,是不是自己有过错,但并未敲实)。而武帝本身是个强悍的独裁者,按说更不可能自诉罪行。汉武帝之后,确实有些皇帝下过罪己诏,但看过之后,大多感觉是装腔作势,套话一箩筐,仿佛罪己反而用以衬托自己是圣德之君,成了在儒家意识形态下的自我美饰。

其实不肯认错,在中国别说帝王了,我们这种普通人扪心自问一下,在我们的一生中,有几次诚恳地认过错?我周围认识的中国人,大部分不明白“道歉”两个字的重要。事实上,就我自己来说,也长久以来不明白,英国人为什么要向甘地道歉,教皇为什么要向布鲁诺道歉。在中国,拳头硬的从来都是伟大光荣正确的啊。有一次,我曾经要求爸爸向我道歉,把他笑得打跌,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歉?哈哈哈……你从哪学来的这一套?”

我也不知道中国人为啥不喜欢道歉,难道这也是上行下效?

不过汉武帝这次认错,只是昙花一现,否则汉代的大官不至于会前赴后继地自杀——众所周知,汉代的大官实在是太喜欢自杀了。

大官们为啥喜欢自杀呢?起因在于当年贾谊劝谏汉文帝,说那么大的官,一旦犯罪入狱,就要被狱吏凌辱,太过分了。希望将来大官犯罪,能不拖到市场上斩首,而是准许自杀。

文帝喜滋滋地答应了,贾谊也欢呼雀跃,以为世风复古,士大夫的尊严终于得到了法律保障。于是士大夫犯罪,一旦诏书下,不能“生诣廷尉”,而是应该马上自杀,否则就是没有廉耻。可这,难道没有什么不对劲儿吗?

显然很不对劲儿。因为以前犯了罪,大罪杀头,小罪至少可以活命。现在为了所谓尊严,所谓廉耻,只能自杀。

因此确实有一些大臣不肯自杀,他们觉得自己罪不至死。甚至下狱都是冤枉,希望能理清冤狱,无罪释放。可是,他们忘了一个重要前提:在专制社会,皇帝永远是对的。皇帝既然把你下狱,就不可能无罪释放。否则,皇帝就是错的。那怎么行?不,皇帝怎么会错,皇帝是伟大光荣正确的啊。

有一次,汉惠帝未央宫和长乐宫之间修了一条天桥,供自己出入,结果大臣叔孙通劝谏:“领导,让老百姓看见这样不好啊。”

汉惠帝人很好,一向从善如流,他羞愧地说:“啊,那我还是拆了吧。”

叔孙通摇头:“人主无过举。今已作,百姓皆知之,今坏此,则示有过举。”意思是,那怎么行。人主无过举,就算做错了,也不能承认,要不然泥腿子们就不服您管了。

“人主无过举”,那么作为大臣,被皇帝关进了牢房,还想无罪释放吗?运气好的话,随便安点小罪名,也能放出来,但不是无罪释放;运气不好(比如皇帝特别讨厌你),不管有罪无罪,就只能自杀了。

总之,允许士大夫自杀,不但没有提高士大夫地位,反而让他们陷入了有冤无处诉的悲惨境遇。

周亚夫就是一个运气特别不好的人。他因为一系列的事,得罪了窦太后、王皇后以及梁孝王,最重要的是,还有皇帝。皇帝很早就想干掉他,只是找不到机会。一天,皇宫里专门为皇帝制造器物的尚方工官要偷偷出售一批盔甲,总共五百套,不过这批盔甲只是冥器,是陪葬用的,没有实用价值。周亚夫的儿子很孝顺,当即就为父亲订好了这批货,然后雇用了一帮民工去取,最后却不肯付给民工工钱。民工们只好集体上访,说周亚夫的儿子偷偷购买皇帝用的器物。景帝一听,笑得要死,正要琢磨周亚夫的罪状呢,这就送上门来了。

其实有这么巧吗?没有。在那个时候,皇帝要办你,就一定会找到一个理由。没有这个理由,也会有那个理由。如果不发生这件事,周亚夫肯定也会在这年死,只不过史书的记载就是另外一个案件罢了。

公安上门逮捕周亚夫,按照文帝之后的习惯,周亚夫想保留尊严,自杀。但被他老婆劝住了,大概她认为,没多大的事,也不至于就判死刑。于是周亚夫就去牢房了,廷尉(最高法院院长)亲自审问:“君侯啊,皇帝陛下对您这么好,您为什么还想造反呢?”

周亚夫跟他老爸一样,不善言辞:“臣岂敢造反。”

廷尉说:“什么?不想造反,不想造反买这么多盔甲干什么?”

周亚夫气得发抖:“臣所购买的器物,都是下葬用的冥器,一碰就破,质量低劣,根本就不堪战阵,怎么可能拿来造反呢?”

廷尉笑了笑,说出了有史以来最牛的一句驳斥:“君侯就算不想在地上造反,可是有了这么多盔甲陪葬,也免不了会在地下造反的。”

古往今来,无数人斥责这个廷尉是无理取闹,强词夺理,不要脸。事实上,人家廷尉根本没错,他只能这么胡说八道,因为皇帝永远是对的。皇帝要周亚夫死,廷尉还能做什么呢?这种事情,拿“不要脸”三字来评价,就太没有力量了,也文不对题。

皇帝永远是对的,还可以从元帝杀掉自己敬爱的师傅萧望之一事中看出来。

元帝重用中书宦官弘恭、石显,但同时也重用萧望之。而萧望之却很看不起宦官,因此和弘恭、石显结了怨仇。弘恭、石显当然想干掉萧望之,省得每天看了心烦。于是找了两个人,一个叫郑朋,一个叫华龙,一起告发萧望之,说萧望之想发动政变。弘恭、石显是趁萧望之休假那天上奏的,为什么呢?因为萧望之当时也是内阁成员,一切奏章,他有权看。如果他不休假,奏章就会落到他手里,发挥不了作用,或者他会亲自向皇帝解释。他不在,弘恭、石显当即上奏皇帝,说萧望之毁离亲戚,想擅权,要求皇帝将其“召致廷尉”,也就是说,到牢里去报到。元帝那时刚即位,政事不够娴熟,不知道“召致廷尉”就是下狱,于是就批准了。后来发现萧望之没来上朝,一问,才知道在坐牢呢。他既吃惊,又生气,命令赶紧将萧望之释放。谁知遭到弘恭、石显的拒绝,这两人的胆子为什么那么大?

因为他们有恃无恐,他们首先阐明利害:“陛下,您刚即位,未听说以道德化天下,却把师傅关进了监狱,名声不好听啊。”

元帝其实可以反问,这关老子什么事啊,这事是你们干的啊。但这没用,你签字批准了,不是你是谁。元帝无话可说。弘恭、石显接着就提出了一个任何做领导的都不会拒绝的建议:“既下九卿大夫狱,宜因决免。”

这是什么意思呢?字面意思很简单:您既然把九卿大夫关进了监狱,就应该立刻决断,将其免职。

这话照现在听来,简直毫无道理。有罪没罪,审判了才知道,怎么下了监狱,就必须判免职呢?

也很好理解,据说世界上有两种逻辑,一种是逻辑,一种是中国式的逻辑。因为皇帝永远是对的,既然将九卿大夫下了监狱,那他们一定有罪。没罪你把人家下狱,你是昏君啊?皇帝当然不能承认自己是昏君,那么就只能判决他有罪。这逻辑很无赖,但是专制社会的特色,不服不行。

元帝一听,恍然大悟,是这个理儿。不久以后,萧望之在家里自杀。元帝想起师傅对自己的教诲之恩,哭了几声。但想起皇帝永远是对的,估计心里又破涕为笑了。

有一个叫王嘉的人,他的命运也很典型地与本文主题相关。

王嘉活跃在哀帝时代,官至丞相。哀帝有个宠信的年轻人,叫董贤,我们所谓龙阳之兴,就来源于他们。他想封董贤为列侯,但诏书需要通过丞相御史下达,王嘉不肯奉诏,封还诏书,说董贤没资格封侯。哀帝气得要命,但不好发火,决定找别的事治他。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吹毛求疵,当然是很容易的,很快就找到一个。

起因是,有一个诸侯王,东平王刘云,被告发想谋反。廷尉梁相治这个案子,觉得还有疑点,上奏皇帝,要求传送刘云到长安会审。当时再过二十天就要进入春天了。汉代的规矩,春天到了就不能杀人了。哀帝就很生气,当时他身体不好,怀疑梁相故意拖延,想等到自己死了,再给刘云翻案,下令将梁相等全部免为庶人,王嘉当时也赞同。但是几个月后大赦,王嘉又趁机奏请皇帝,希望能召回梁相等人。哀帝就趁机发脾气,命令尚书责问王嘉:“王嘉,你知道梁相对皇帝不忠,当时也主动控告他。怎么一下子就变了呢?朝三暮四,变色龙一样,你像个忠臣的样子吗?”

王嘉赶紧脱掉帽子谢罪。但是哀帝不打算放过他,命令中朝讨论。中朝当然知道皇帝意思,一起上奏,请求将王嘉逮捕,下廷尉狱。

使者到府抓人,王嘉的手下都哭了,但是他们很快调好了一杯毒药,请王嘉自杀。王嘉不肯,手下劝死:“将相不对理陈冤,相踵以为故事,君侯宜引决。”意思是,您这种级别的官员,向来要自杀保存尊严的,怎么能去坐牢呢?

王嘉仍旧不肯自杀,使者坐在门槛上等,王嘉的主簿,也就是秘书长上前进药,王嘉摔掉杯子,说:“我当丞相,如果犯了罪,就该法庭判决,昭示天下,在街市上处斩,表明我罪有应得,这样莫名其妙喝药自杀,算什么回事儿?我又不是妇女儿童。”然后把帽子摘了,坐着牛车去了监狱。

哀帝一听大怒,这家伙竟然“生诣廷尉”,当即派了将军和五个两千石的官一起审理这个案件。看样子是公平正义,但都是假的。为什么呢?你听听审问记录。

问:“罪犯王嘉,你明明知道梁相有罪,还请求将他官复原职,这是忠臣所为吗?是不是和他有啥私下交易?”

王嘉说:“绝对没有。窃以为梁相等治理东平王狱事,鞠躬尽瘁,从来没有认为东平王不该死,只是觉得有必要慎重。况且当时离春天还差二十天,从东平坐马车来长安,花不了多少时间,只要复核罪行确凿,元旦之前一定能将人犯处决。我也是为朝廷惜贤啊,和这三人没有私情。”

狱吏也知道,王嘉确实没有什么罪,但皇帝让他下诏狱,不判有罪是不行的。于是狱吏说:“既然如此,则君侯你当时为什么承认他有罪呢,这就是有负国家啊。”他最后说了一句:“不空入狱矣。”其实前面讲那么多,就是为了这一句,你不能白白入狱啊,只要入狱,那就是你有罪。

王嘉知道躲不掉,于是仰天长叹:“我当丞相,确实负国。负什么国呢?没有进贤退不肖,这就是负国。死有余辜啊。”

狱吏问:“哪些是贤人,哪些是坏人?”

王嘉说:“故丞相孔光、故大司空何武是贤人。董贤父子是坏人。”

王嘉在监狱里待了二十多天,没吃饭,最终呕血,饿死了,和周亚夫一样。他死之后哀帝看了他的遗言,没有骂“这家伙死了还放毒”,而是认真想了想,觉得他说得对,又把孔光提拔为丞相,何武提拔为御史大夫。还封王嘉的儿子王崇为新甫侯,给王嘉追封谥号为忠侯。

重新封王嘉的儿子,大约就等于给王嘉平反了。但嘴巴上是不能说的,因为不能违背大汉的基本大法:皇帝永远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