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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活法儿:活出“文艺复兴”似的嘉年华

宋朝民间百姓的物质生活可谓非常富足,在富足的生活之上就会诞生出灿烂的文化瑰宝,在这一时期诞生了大量的诗词歌赋,并有许许多多精美的画作流传下来,因此,这一时期堪称东方的文艺复兴。

仇英《四相簪花图》

宋人有一种活法儿,活出了一种“文艺复兴”似的嘉年华。日本学者内藤湖南、宫崎市定所代表的京都学派有这样的观点,唐朝是中世纪结束,宋代则是近代性的开端;法国学者谢和耐认为,宋代是“中国的文艺复兴”;英国学者李约瑟认为,宋代是中国“自然科学的黄金时代”。中国学术界,陈寅恪首先提出:宋文化是华夏民族文化的最高成就;陶希圣在《中国社会形式发展过程的新估定》中谈到,中国自宋代已进入“先资本主义社会”,曾引起社会阶段性的论战,之后消沉。

上述对中国历史的分期,提出了一个“近世”概念,并且以宋代作为近世的开始,这一观点引起了西方史学界异常活跃的回响。站在西方文艺复兴的史学立场,接受宋代“近世”说似乎更顺理成章。宋代成为他们最喜爱的中国朝代之一,他们把宋代所呈现的种种新气象比拟为中国近世的文艺复兴,给予“新世界”的评价。

从时间上来看,北宋始于10世纪末,南宋终于13世纪末,南北宋的历史长度算起来300多年,南宋为元所灭之时,正是意大利佛罗伦萨文艺复兴滥觞之时。从人类历史的整体格局来看,宋代“近世”的文艺复兴萌芽,是本土自发自生的,和意大利文艺复兴的源点翡冷翠以更鲜明的历史趋势隔空呼应。尤其是都城里的生活方式,那种以军事政治为主要功能的城坊逐渐解体,都市生活时尚开始走街串巷了。

本专栏试图用“文艺复兴”这面镜子,去鉴定12世纪中国宋代的世相,是否早于佛罗伦萨一个多世纪,就已经开始了人文主义的星火。

鲜花的时代

鲜花贯穿于生活中的繁忙景象,在汴京、在杭州随处可见,从12世纪到13世纪,审美带给人的是精神饱满,人性欢快,成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春生、夏长、秋获、冬藏,是人赋予自然以时间的意义和生命与生活关系的样式。四季在每一个华丽的转身之际,给宋人一个阳光灿烂的启示:一年都是好景致。但春夏揖别,秋去冬来,叹一声四季的花样年华在时间的秩序里却永无聚首之日,怎么办?宋人聪明,他们把四季的花样叠拼起来,让每一个好景致定格在一个瞬间里长相厮守,这便是宋代流行的“一年景”。

《四相簪花图》扇页

由于宋代科举制的完备,造就了一个成熟的文人士大夫阶层,他们可是皇家上流社会风雅的推波助澜者。两宋时,宫廷盛行簪花宴,御苑常备应节的鲜花,宴会时给出席的大臣们簪戴之用。宋太宗在宴会上,曾赐千叶牡丹给寇准簪戴;宋真宗也常常赐花给大臣簪戴,以示恩宠。据《宋史·舆服志》卷五载:宋制,新进士赴闻喜宴时,要由皇帝赏赐鲜花簪戴。发现新的花卉品种并加以栽培,常常是他们的流行话题。

1038年宋仁宗宝元元年,20岁的司马光刚行完冠礼便中了进士。周制,男子二十而冠,表示成年,为成人礼。在闻喜宴上,同榜进士皆受赐簪花戴,偏司马光不动,经同科悄悄提醒:“君赐不可违也。”他才勉强把花戴上。宋史上还说他“性不喜华靡”,皇家则常以鲜花作为一种赏赐以示恩宠,可见当时簪戴鲜花应该是比较奢华的仪式风尚。

皇家风尚,在民间必风行,虽然品质层色渐次下流,不过,这正是民本主义带来的随大流社会心理所致。正如欧阳修在《洛阳牡丹记·风俗记》里写道:春时城中无贵贱皆插花,虽挑担走街串巷者亦然。据南宋《武林旧事》记载,从端午节到六月六,皇城临安的女子皆戴茉莉花,一时茉莉花香城内外,花朵则游弋在街陌里巷。“妇人簪戴,多至七插,所直数十券,不过供一饷之娱耳。”看起来也不便宜。

冬天来临,仍然挡不住爱美好花的女人想出好办法,她们把应季的鲜花夹在书册中间,渐渐缩水为干花瓣,留作冬天簪髻插花之用,宋人称之为“花腊”。这在北宋人陶谷的《清异录·花腊》中专有记载,花盛开时,“置书册中,冬间取以插鬓,盖花腊耳。”不过,干花易碎,亦不够鲜美,于是,女儿家们又想出了好办法,那就做假花吧。可断定,以她们的人文素养,是不会称这种仿生花叫“假花”的,称作“像生花”。美好精神诉求产生美好的称谓,“像生花”暗喻了一种努力对自然生命状态的模仿,对生命形式的尊重与审美,就像日本人将插花称“生花”一样。语言是心灵的窗口,一种让花重生的感动油然而生,生于对自我与对自然外在的细腻体贴和平视。宋人有这个素养,因花见证。

从头到脚展示四季景物

鲜花昂贵,且有季节的局限,那就簪戴“像生花”吧。“像生花”可以做出一年四季的各色花朵,如果喜欢,就把一年四季的花朵都簪戴起来。“一年景”花冠开始被热宠。然而,“像生花”也有贵贱之分,《历代帝后图》中所描绘的皇后服饰、仕女花冠,材质恐怕是最昂贵的“一年景”了。名画“宋仁宗后坐像”,连侍立左右的两个宫女头戴的花冠都簪嵌了近百朵花儿,缤纷斑斓的头饰,皆由珠宝金丝绢锦绫罗编织而成。

宋仁宗后坐像

皇家花冠上的“像生花”大多是用罗绢、金玉、玳瑁等珠宝制成的,普通民女恐怕只能自选力所能及的花料了,不过想必不乏兰心蕙质的女子,随手可取便可制作像生花的独特美丽。因为,无论高低贵贱,向往自然的美丽,那是每个人的生命底色,自然的起点是平等的,有何戴不起呐?宋人的花事儿,早已脱离了功利的羁绊,纯然审美的意味,便从心底自然地流出,从皇家、士大夫以至于平民百姓,那份美丽已是每天生活里必不可少的精神点缀,一种全民精神生活方式的呈现。

“一年景”开始风靡,直到南宋末年,元代就没有这份风雅了。南宋诗人陆游在《老学庵笔记》里,对宋代民间节序风俗有一段描述,让我们看到了“一年景”的好景象。北宋靖康初年,京师妇女喜爱用四季景致为首饰衣裳纹样,从丝绸绢锦到首饰、鞋袜,“皆备四时”。京城人把这种从头到脚展示一年四季景物的穿戴,称之为“一年景”。诸如,应季的节物有:立春日树梢和簪上吊挂的丝绢剪成的“春幡”纹样、元宵节之“灯毬”纹样、端午“竞渡”纹样、避邪之“艾虎”纹样、“云月”爱秋景纹样;四时的花儿,则有春桃、夏荷、秋菊、冬梅等更多的四季花朵图案,“皆并为一景,谓之一年景”。

常州武进南宋墓葬,出土了3件朱漆戗金奁,棱脊圆柱形,戗金工艺精美,花叶舒展,花筋细如游丝,富丽堂皇,是宋代戗金漆器艺术的巅峰。镜匣盖面上是一幅仕女庭院消夏图,匣身中腰一圈为戗刻的四季花卉。干枝梅连着春花牡丹,相接夏荷萱草,又与秋芙蓉紧邻,最后止于冬春之交的茶花。花枝摇曳出四季的味道,一圈拓展开来,正好是“一年景”。

福州南宋黄升墓,出土了非常精美的丝绣品,有两件绣花绶带,刺绣纹样几乎囊尽了一年景里的所有花卉,荷花、山茶、杜鹃、桃花、菊花、蔷薇、芙蓉、石榴、秋葵、海棠、牡丹等,还有用各种花朵拼合为“一年景”的被面。江西德安南宋周氏墓,出土“一年景”罗织品,四季花卉纹样精美。

黄升墓墓主和德安周氏墓墓主,都戴有高贵的头饰。梳高髻,插金钗银簪,罩金丝彩冠。依据宋人对“一年景”的热情追捧,彩冠上应该插满了四季的鲜花,不过除了金银珠宝,鲜花已随墓主化为尘土了,想必正合墓主心愿,这便是鲜花的可爱处,不留恋,不永恒。

看来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只是纪实,“一年景”在出土实物和宋画里更加风雅多彩。沈括在《梦溪笔谈》卷十七中,引用了张彦远《画评》说:王维画物,多不问四时,画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莲花同画一景。其实,应该说王维早已经将花中的“一年景”入画了,诗佛画家,把四季叠拼在他的诗情画意里,宣泄着他对自然的拥有,对生命的审美期待。

“一年景”,是宋人的审美之眼对自然的独特把握,那是来自细腻而又敏感的心灵对四季的体贴,在刻骨铭心处生长出来的一种对待生命的态度。既然人生如四季流转,美好的生命就不能成为被时间拉长的影子,亦不能任由时间分割。每一天都有一生的丰满,每一天都是一个人生四季的追求,而不是一个季节的单调。一个瞬间便享受了四季的奢华,她们有这种承载的厚度和能力。

因为,宋人在词里早已做好了精神格调的铺垫,伤春、苦夏、哀秋、恨冬,那是人的情感在自然的感发中,谦逊而婉约地另一种审美表达,自有一份庄重托底,依旧是一首人生四季的流水高腔。

将四季堆砌于一身,一步一摇的花团锦簇,是宋人对自然美丽的别裁,“一年景”就是一曲人生的欢乐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