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词让皇帝怒了,让和尚醉了,让王重阳直接开悟了
宋词这朵奇葩,是继唐诗后的出现的一种文学体裁,与汉赋争奇,与唐诗斗妍,与唐诗并称绝代双娇。后人以为,宋词代表了一代文学之胜,真实,宋词并不是那么的神圣与不可高攀。宋词是一种接地气的,广大市民喜闻乐见的休闲娱乐文化。
宋词意境图
诗有言志的光荣传统。曾几何时,诗是主流、主旋律,是仁、义、礼、智、信;在教育普及,科举制度渐趋完善的唐末、两宋,诗是读书士子参加公务员考试的敲门砖。当诗沦落为吸睛、升职、上位的工具时,就与小民无干,人们转而喜欢上了靡靡之音的“词”。从某种角度来讲,“词”是一种文学形式,更是一种社会文化现象。
宋人唱词图
讲到宋词,就必须要提到宋词里程碑似的人物——柳永!
帅哥刘永,怪不得迷倒美女无数
柳永是宋词的形象代言人,“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仅此一点,至今无人能望其项背。
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
最初的宋词,总是和一些八卦绯闻之类的艳情事件有关。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满江红》《贺新郎》之类,出现略晚。“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柳永的词,并不讳言“食、色性也”,因此身前身后饱受非议。
柳永《雨霖铃》
柳永词天下闻名,是因为写了一首令真宗皇帝颜面扫地的词。
历史上,第一个赤裸裸地将利禄作为劝学手段的是真宗皇帝。他公然宣称:“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男女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宋真宗《劝学篇》
在真宗不遗余力的忽悠下,柳永生活的时代,科举入仕是每个读书人的梦想。
柳永最初不叫柳永,而叫柳三变、字景庄。柳永才情卓绝,与两个兄长并称“柳氏三绝”。识与不识,都认为柳永兄弟三人中进士、取功名如拾草芥。
柳永极为自负,对参加科举充满了信心。哪知道造化弄人,第一次参加科举就名落孙山。心情失落之余,柳永提笔写下一阙《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这阙词不过是一个落榜生为自己找个台阶下,小小的矫情一下。哪知一时的冲动,导致了一生的命运多舛。
年轻人犯错误,上帝会原谅,皇帝却不原谅。
《鹤冲天》
《鹤冲天》在京城中传唱开来,很快就传到了圣明天子耳中。
真宗性格懦弱,虽缺乏开拓创新的决心与勇气,政治上无所作为,却喜欢粉饰太平,广建宫观、劳民伤财,被无数臣子、史家吹捧为圣君。谎言听的耳朵生茧,也就认为自己真的是如假包换的“圣君”,治下的王朝“君圣臣贤”。
政治清明的时代,怎么会野有遗贤?
许多宋人都知道唐王维《送綦毋潜落第返乡》中破题之句便是“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柳永虽然含蓄地用了一个“暂”字,真宗仍是从中嗅出了柳永心底蕴藏的怨望之气。于是,在心底记下了这个名字。
宋真宗
柳永再战科场,文章写的花团锦簇,顺利通过了省试。
宋制,礼部奏名进士尚须通过殿试才能登第。当真宗皇帝看到“柳三变”这三个字的时候,立即想起了那首《鹤冲天》。此前,也有人非议科举,但象柳永这样公然表示出怨怼情绪的还是第一人。最令真宗难堪的是,柳永敝履功名罢了,居然胡说什么“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
花街柳巷的吸引力,居然比出仕作官还要大?这摆明了是在和自己唱对台戏!
真宗当下毫不犹豫道:“此人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说着话,拿起朱笔将他的名字轻轻划去。
仕途无望的柳永索性打着“奉旨填词”的旗帜游戏风尘,堂而皇之地出入歌楼舞场,夜以继日地“浅斟低唱”。时间一久,汴梁城中的歌妓,得到柳词的品鉴才能声名雀起、身价百倍。在坊间流传着这样的俗谚——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一个歌妓如果不认识柳永,那她绝对不是当红辣子鸡。
奉旨填词
虽然名扬四海,柳永却始终心有不甘。归根到底,他是一个封建文人,心底的出仕思想始终没有断绝。
作官还是作词?柳永的选择是官要作,词也要写。
柳永一生至少参加五次科举,一直考到发如雪,人近中年,换了个马甲,改名为“柳永”,终于通过了特奏名的恩科混进了体制。
落第与及第,都是皇恩浩荡。
柳永的理想是风云际会、拯救民瘼、大展宏图,但是终其一生,他担任的只是些低微职务,生活在颠沛流离之中。
柳永中举
晚年的柳永穷愁潦倒,死时一贫如洗,宋廷只是给了他正六品的“屯田员外郎”死后哀荣,是红颜知己共同出资安排的后事。
出殡之日,满城妓女大放悲声,这就是宋元话本中“群妓合金葬柳七”的故事。这一风流佳话,彻底颠覆了世人所说的“婊子无情”。柳永没有建立什么不朽功业,但他赢得了无数青楼女子的真心爱戴,这也许是对他一生最大的肯定。
风月君曰:戴了有色眼镜去读柳词,太过求全责备。
柳永墓
柳永逝后,歌伎伶工岁时致祭,相沿成风。直到明代,歌儿舞女们都会在柳永忌日这一天,不约而同地去他的坟前祭拜。后来,干脆将一天称为“吊柳七”。
吊柳七
不但生前粉丝无数,就在逝后数十年,仍然有许多人喜爱柳永词。
徽宗末年,朝臣刘季高在大相国寺智海禅院宴客,文臣会饮,话题自然离不开诗词曲赋,说着说着就扯到了柳永的词。宋人对柳词不是毁誉参半,干脆就是毁多誉少,柳永“词多媟黩”几成定论。
“因谈歌词,力诋柳氏,旁若无人者”,就在几人信口胡勒勒时候,旁边桌上的一个老太监手捧纸笔,颤微微走到刘季高等人面前,直接给跪了,恳请道:“几位大人既认为柳词不好,就麻烦为老奴填一阙好词!”
原来,这老公公是柳永骨灰级的粉丝一枚。
刘季高几人面面相觑、作声不得,批评柳永词口若悬河,但让他们真的写,却没有柳永那样的才情。
刘季高书法
宋代磨勘转官,“须至京引对”,柳永的后半生,不是在履新途中,就是奔波在赴京的羁旅之中。在飘泊辗转中,柳永创作了大量的羁旅行役词,这些词在宏大的背景下抒发相思之苦和人生之感,突破了花间尊前的琐碎与狭窄,拓宽了宋词的创作题材。其中流传最广、对后世影响最大是这首《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声嘶力竭的蝉鸣声中,城郊短亭,夕照余辉里一只孤舟在江水中浮浮沉沉,一对男女泪眼人看泪眼人,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就在此时,船要启碇的鼓声响起(宋时客船启行,照例鸣鼓催客。范成大《晚潮》诗云:“东风吹雨晚潮生,叠鼓催船镜里行”),惊醒了依依不舍的男女。两个留恋却又“无绪”的男女,被“兰舟催发”惊散。
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
柳永数语就写出了人物的矛盾心理,“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更如神来之笔,千余年后,读来仍令人心潮起伏。
黯然销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更被视为千古名句。
当旅人从宿醉中醒来时候,船已不知行至何处。潺潺水声中,分手的情形恍然如梦。当他摸着昏沉沉的头隔了船窗向外望去时,突然感觉寒风扑面,远处天际鱼肚白中,沿岸萧疏的杨柳隐约可见。
一弯残月高悬,清光如水...
生命将漂流向何方?人生会在哪里醒来?
醒,并不是从睡梦中清醒过来,而是一个生命从迷茫走向清醒的状态。
杨柳岸,晓风残月
柳永和他的词,深受广大人民群众喜欢,流风所及,就连方外之人也对柳永的经典词耳熟能详。
邢州开元寺有个叫法明的和尚吃斋念佛的事不做,叫他喝酒赌博却欣然而往。而且一喝大了,就开始高歌柳永词,什么时候不唱,是鼾声如雷了。因为行事乖张,人们都瞧不起他,就连小孩子都不称呼他的法号,而是叫他“疯和尚”。
秋去春来,倏忽就是十多年,忽然有一天,法明醉眼迷离地对寺中僧众说:“明天就是我得大圆满的日子...”众秃哪里肯信一个疯和尚说的话,纷纷大摇光头。
第二天清早,法明合掌端坐,招呼其他僧众曰:“我要去了,有几句话说与大家。”
众僧见他法相庄严,与平日有异,急忙趋近倾听。只听法明说偈道:“平生醉里颠蹶,醉里却有分明。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言罢,盍目坐逝。
众僧以为法明临涅槃前会谈禅说法,哪知法明坐化前所念的偈语却是柳永的《雨霖铃》。
傅抱石《醉僧图》
无独有偶,世人只知创立全真教的王重阳一阳指功夫出神入化,却不知他悟道也与柳永词有关。王重阳有一首《解佩令》深受柳永词作影响,在其词序中直承“爱看柳词,遂成。”
词云:
平生颠傻,心猿轻忽。《乐章集》,看无休歇。逸性摅灵,返认过,修行超越。仙格调,自然开发。四旬七上,慧光崇兀。词中味,与道相谒。一句分明,但悟徹,耆卿言曲:杨柳岸、晓风残月。
王重阳
显然,王重阳的豁然开悟是受了柳词的影响。全真七子中的马钰词作《传妙道》《玉楼春》都是以柳词为韵。全真教词在词曲递嬗过程中非常重要,从王重阳、马钰等人的词作风格、体制形式、体裁内容影响了元代散曲来分析,可以说柳永词作间接影响到了元代散曲。
马钰
法明和尚与王重阳都是有大智慧的人,读柳词可以开悟,正是因为柳永经历了许多,感悟出了人生无常的道理。“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之句暗含机锋,一语双关。其中既有对生命转瞬即逝的无奈与喟叹,也有对生命价值的体悟。
风月君评曰:
柳永这样的人做文章尚可,做文章太守则前途堪忧。真宗让他且去填词,也算是洞悉了他性格中的弱点。让柳永在词的领域恣溢汪洋,是对他的人文关怀。毕竟,柳词反映的是盛世浮生相。
清明上河图,盛世浮生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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