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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唐大将刘仁赡及其夫人的故事:“忠节堪争日月光”

尽管多少有些微词,但我仍然觉得,这对被公认为 堪争日月光 且连其敌手也隆誉有加的夫妇,还是值得讴歌的。
这对 夫忠妇节,并耀江南 的夫妇,就是五代时南唐大将刘仁赡及其夫人。
虽被蔡东藩先生誉为 古今罕有、忠节堪争日月光 ,但相较文屈原、天祥、陆游之类爱国志士,刘仁赡的声名要逊色得多。其事迹见诸史料也较少,可能与他乃为武夫,且无诗词存史有关。好在《南唐书》对其主要生平还是作了概略但较全面的介绍。
《南唐书》称: 刘仁赡,字守惠,淮阴洪泽人,父金。事吴武王,有战功,至濠州团练使。仁赡略通儒术。好兵书。有名于国中,事(南唐)烈祖,历黄袁二州刺史,入为龙卫军都虞侯。拜鄂州节度使。元宗伐楚,仁赡帅州师克巴陵。抚纳降附,甚得人心 十三年,徙仁赡为清淮军节度使。
(后)周世宗自将攻城,数道同时进攻,昼夜不少休,如是者累月 仁赡虽知外援之败,意气益壮,觇世宗在城下据胡床督攻城,仁赡素善射,自引弓射之,箭去胡床数步堕。世宗命进胡床于简堕处,后箭复远数步而堕。仁赡知之,投弓于地曰: 若天果不佑唐耶?吾有死于城下耳,终不失节 。于是世宗遣中使来谕曰: 知卿忠义,然士民何罪? 又亲驾临城招之,皆不从
上文所述,主要是作为南唐清淮军节度使的刘仁赡,面对亲率大军伐唐的周世宗的数十万大军,在外无援军,内乏粮草的绝境下,仍孤军固守寿州达数月,无论威逼利诱,宁死不降的事迹。
事态至此,本也似无特别了不得之处。 文死谏,武死战 、 忠君报国 、 舍身以取义,杀身以成仁 ,本是封建士大夫的基本道德准则和职责之所在,虽然实行起来未必都有这么高的觉悟和实际行动,历朝历代却也从来不乏感天动地的 先进典型 。刘仁赡无疑就是其中这么一个杰出代表人物。但若仅止于此,我还未必会特别感动。令我刮目相看(也多少有些微词)的是,后来当大局已定,失败已不可避免之际,刘仁赡及其夫人的作为。实在说,我是钦佩又有些难以理解,既感动又有些心情复杂。至少,这样的人格和事迹,史乘中并不多见,这样的行为和性格,以我的人性自忖,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
且让我们来看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说的是,在长期坚守城池,却又几乎弹尽粮绝毫无希望之际,压力巨大的刘仁赡终于体力不支,懊闷成疾,且日渐加重。在此危难时刻,要求所有人都如刘仁赡一样依然刚强不屈,抵死不降,是不现实的。问题在于,首先动摇的,竟是刘仁赡的小儿子刘崇谏。他见父亲垂危,深知城必不守。于是决定悄悄出城向后周投降,试图以此保全家族和城中士卒。坦率说,此举从道统和法理上来看,无疑是不妥的,他非但不忠,尚且不孝。但如果是我也面临这种真实的两难境况,恐怕也难免会采取刘崇谏这种 务实 态度。或者说,如果我是刘仁赡,当自己的儿子作出这种有悖道义与节操,也有悖于自己的意志的行为时,我或也会遗憾或愤怒,但多少还是会有一丝怜悯或谅解之心在,至少,我决不会 但刘仁赡的反应,非但令我惊诧,也让一些部将无法理解,以至最终导致(虽然我认为也属正常)被叛的结局 当然,这似乎也不能成为责怪刘仁赡的理由
且说刘崇谏,当他乘夜色潜出城外,正想找船渡往淮北时,偏偏被唐军截获,并立即送往刘仁赡处。刘仁赡问儿子出城的目的,刘崇谏倒也不怯,坦然承认了自己打算去投降以保全全家及城中军民的动机。刘仁赡的反应是, 顿时大怒道:生为唐臣,死为唐鬼,汝怎能违弃君父,私自降敌?左右快与我斩讫报来!
手下人当然不敢违抗帅命,只好将刘崇谏绑出去,准备行刑。
这事被监军使周廷构听说了,立刻止住行刑,自己奔入军府施救。偏偏刘仁赡早已料到会有人来求情,命人关住中门,任何人不许放入。而且还让人传话说: 逆子犯法,理应腰斩,如有为逆子说情者,罪当连坐。 周廷构不禁大哭,拍门呼号,劝刘仁赡收回成命,可是号叫了好一阵,刘仁赡丝毫不理。于是他只好叫人赶快去向刘夫人求情。不料刘夫人的反应更让他吃惊。她虽有悲色,却毫不软弱地说: 崇谏是我幼子,我又怎么忍心置他于死地?但他既然犯令,罪实难容呵!军法不可私,臣节不可堕,若因私情而宽恕了我儿子,岂不是我刘氏一门忠孝,至此尽丧?我们还有什么面目见将士们呢? 说着,刘夫人 更派使促令速斩,然后举丧 。
至此,南唐书的记载仅6个字: 闻者皆为出涕。
无疑,就史书作者和当时多数人的看法而言,这么简短的记载就足够了,从我们习惯的传统的文化理念和封建道德观来看,没有人会认为刘仁赡夫妇因为 忠君爱国 而 大义灭亲 有何不合宜;相反,只会敬佩,只会 出涕 ,只会感动甚至效仿。但实际上,虽然确实绝大多数人没有异议,但持不同看法的人还是有的,其中就有苦苦求情而不成的周廷构。他闻知结果后,也为之 出涕 ,但他出的是心中的愤懑和不平。他对此的看法与后来的行为,无疑是与主流思维大相径庭,也是不宜提倡的。但我却又觉得,从人性和特殊情境下而务实的角度出发,未尝全无可理解之处。何况,当时后周代表的是一种相对先进且有利于全国统一的方向和力量。所谓 识时务者为俊杰 ,用在此处,似乎也并非全无道理。作为军人或主帅,在战争中殊死相拼, 忠君爱国 ,当然是应该的,也是可歌可泣的。但当胜负已无悬念,继续抵抗只是徒劳并必将加剧己方力量及平民的生命财产损耗时(古代战争中,抵抗愈烈,城破后敌方的报复如屠城就会越发凶残),将领或士卒迫不得已的投降,在我看来是应该被谅解的。正如美国南北战争时,南方统帅李将军在战败的局面已不可避免之际,亲率十余万将士投降北方阵营,他的行为就得到了普遍的理解和北方阵营的高度敬重,人们并不认为他的决策是耻辱而有悖军人伦理的或不体面的。同理,当刘仁赡面对败局已定无可逆转之际,如果也作出投降的抉择,至少在我看来是无可非议的,甚至是相对明智的。他已经尽力了,谁都有无力回天的时候,而他的决定虽然会令他(在当时的历史条件和伦理道德下)蒙受耻辱,甚至牺牲个人声名,却能保全军民,正可谓善莫大焉。当然,人各有志,如果刘仁赡(及妻子)宁死不屈,坚拒投降,其高风亮节也无疑值得称颂。但在那样的危难之际,对儿子的一时软弱毫不怜惜,非得要置诸死地(且要处以腰斩的极刑),却又丝毫无济于大局,我不免要感到费解,他们夫妇为某种封建伦理如忠孝节义之类的束缚似乎也太深了。甚至,我也不免以人小之心度他们的君子之腹:莫非他们把自己的青史留名看得比其它一切乃至亲骨血的生命还要珍贵、还要重要么?
而当时的监军使周廷构,对刘仁赡夫妇大义灭亲誓死不降的看法是:刘氏夫妇太过 残忍 。
因此,当后来周世宗向城中发出最后通牒,要刘仁赡 自择祝福 ,而刘仁赡已经病入膏肓,不省人事时,周廷构便与营田副使孙羽等人密谋,决定开城出降。他们草就了降表,并假借刘仁赡的名义署名,派人送到了周世宗营中。周世宗自然欣慰,于是就在寿州城北大陈甲兵,行了受降礼。周廷构令刘仁赡左右抬着他出城,而刘仁赡气息仅属,口已不能出言,只好任人播弄。周世宗却也很为刘仁赡的精神感动,因此温言抚慰。但见刘仁赡瞟了几眼,也不知是不是听清了周世宗的话是什么意思。
很快,刘仁赡又经周世宗命令,被人抬回城中养病。周世宗且因守军投降,下诏赦免州中军民死罪,凡曾受南唐君命抗拒 王师 的军民,悉令自便,不问前过。平日挟仇互殴致有互伤的,亦不得再究。
同时,周世宗还特命加授刘仁赡为天平节度使,兼中书令,并且下制道: 刘仁赡尽忠所事,抗节无亏,前代名臣,几人可比?朕之南伐,得尔为多,其受职勿辞!
然而,周世宗的制命刚下,刘仁赡便在次日归天了。可以肯定的是,倘他还能有一口气,应该也决不会接受这个 伪命 的。
而得知其死讯的州民, 相率巷哭,偏裨以下,感德自刭,共计数十人 。刘仁赡夫人也抚棺大恸,晕厥好几次,好容易才被救醒, 她却水米不沾牙,泣尽继血,悲饿了四五天,一道贞魂,也到黄泉碧落,往寻夫君去了
周世宗闻讯,立即遣人吊祭,并追封刘仁赡为彭城郡王,授其长子刘崇赞为怀州刺史,赐庄园一区。
而南唐国主听说刘仁赡死节之事,也恸哭尽哀,追赠为太师中书令,谥曰忠肃。据说,当夜唐主又梦见了刘仁赡,拜谒于墀下,仿佛生前受命时的情形。醒来后,唐主越发惊叹,因此又进封刘仁赡为卫王、其妻为卫国夫人,并建祠致祭。后世直到宋朝,亦将刘仁赡列入祠典,并赐祠额曰 忠显 ,累世庙食不绝。
正如蔡东藩先生所言: 人心未泯,公道犹存,忠臣义妇,俎豆千秋,一死也算值得了。
只不过,刘氏夫妇之于泉下,如遇幼子崇谏,彼此当会作何感慨?